“你把他带走吧”(5/8)
“其实是你自己想吃吧?叔叔要是知道你又来吃烧烤了,下回非关着你再多陪几局酒不可。”
“可不是?瞧他说的,‘垃圾才吃垃圾食品’!我呸!”
……
两个青年人净说些小孩子云里雾里的。贺明洙咬下一串烤韭菜,思索片刻,公开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哥哥为什么要再考一次大学呀?”
“因为他……”
程树方启唇,腿上就挨了不轻不重地一脚。
再看贺明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当即福至心灵,硬生生改口:“因为他挂科了,必须通过考核才能拿到毕业证。”
贺明汀:“……?”
他只是不想让贺明洙为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一系列变化提早担忧而已。
“挂科?”
“嗯……就是期末成绩不及格。”
“猜猜他挂了哪科?”程树一脸神秘兮兮,“体育!哈,没想到吧?”
“我就挂过一次,而且还是因为请假。”贺明汀忍不住为自己平反。
“你有高数和c语言没挂?怎么不详细说说?”
“说到天昏地暗也说不完——”
贺明汀不觉在弟弟面前被揭穿挂科的“案底”是跌份儿,反倒被这小子追逐的目光弄得不明就里,真挚的眼神里崇拜无可复加。
“哥哥,我觉得你好厉害。”
“此话怎讲?”
“你挂科居然还会回去重修欸。”贺明洙对他大哥简直是顶礼膜拜。
“……”贺明汀无语凝噎,“不重修的话一直挂,这下就成真案底了。”
可班上的男生倘若第一次体测不及格,就会视其为奇耻大辱,连在运动场上奔跑都不自在。
贺明洙绘声绘色地补充,一名很有体育天赋的男生缺席了测试课,也固执己见拒绝补考——原因竟是他的告假引起班上一片哗然,被不少同学当面叨扰,甚至主张在他补考时强势围观。
基于种种,他退缩了。
唯恐没有达到众人的期望而被笑话。
所以他顶佩服他哥的勇气。
贺明汀沉思默虑后慢悠悠道:“他请假肯定事出有因,如果能重新完成考试,不论成绩好坏都值得嘉奖。”
“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选择,你既不用判断对错与否,也不用参照他们的做法。”
“旁人永远不是核心,重要的是取决于你自己怎么做。”贺明汀扳着他的肩膀,自贺明洙的视角,哥哥俨如一位不那么刻板的师长,一位不那么威厉的家长,又或者是……一种他素未谋面、难以名状的新身份。
“所以怎么做,懂了吗?”
贺明汀蹲下来,仰面细细地端详。贺明洙帽子上还顶着一颗绒球球,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像一只圆滚滚的小动物,又透出莫名的傻气来。他愣愣地反问:“懂了什么?”
贺明汀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他嘴角残余的蘸料,皮笑肉不笑。
“明天轮到我们扫雪了,傻子。”
贺明洙“啊”了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失去了哥哥搀扶的贺明洙一屁股跌进了雪堆里。
在城市铲雪车队到来之前,“自扫门前雪”的任务便分派到单元楼的各家各户。个别住户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与房东又是老交情,贺明汀吃人嘴软拿人手段,理所当然承下了老人们的轮替岗。
贺明渚吭哧吭哧地清理好不容易凿出来的雪块,哥哥本人看得颇是欣慰,正在一旁杵着铲柄打算等下带他堆个雪人,紧接着一铲子雪便泼了他半身。
空气恍若凝固,俩人面面相觑。
贺明渚有点儿不敢跟他哥对视,声若蚊蚋地道歉:“对不起……”方才他装了满满一铲雪,结果手臂意外脱力导致铲头偏离了方向,雪全扑到一侧的贺明汀身上。
贺明汀皱眉背过身去,贺明渚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哥……”
他斗胆上前意欲察看,却被破空而出的不明物体正中面门。
蔓延开来冷意刺激着皮肤。
贺明渚抹掉脸上的碎雪,看见他哥得逞地勾起嘴角。
原来是背对他捏了个大雪球等着打击报复呢。
论实战经验他自然不及贺明汀,想当年贺明汀也是被绝对压制的那一个——几个回合下来
贺明渚很快落了下风,不得不借着灌木丛矮身躲避:“哥哥,别打了。”
“好吧,”贺明汀敛起兴致,甩了甩冻得通红的手,“不玩了,铲完这片就回家。”
小孩儿这才幽怨地探出了脑袋尖尖,孰知一团雪又堪堪擦着他的额角飞过。
贺明汀眼睁睁看着他帽顶的绒球在叶丛上晃了晃,下一秒短促的尖叫传来,视野内又只剩下皑皑白雪中零星几点暗沉的绿。
他闻声急忙绕到灌木丛后,扶起在雪地上四仰八叉的贺明渚:“砸着哪儿了?”
“没,是我自己滑倒了。”贺明渚捂着手腕,疼得倒抽冷气,眼中泪光闪烁。
怕是触地缓冲时扭伤了。贺明汀也不敢继续耽搁,扶着他上了楼,并吩咐其在沙发上坐好。
万幸伤的是左手腕,鼓起了一个肿块,倒也不是很严重。妈妈的旧药箱常年备着棉签和各种外伤药。
贺明汀自知理亏,动手前还揉了揉他的发顶以示宽慰。
“疼的话跟我说,别自己咬牙忍着。”
贺明渚乖乖地右手垫左手任哥哥上药,贺明汀涂完药膏丢掉棉签却未就此打住,而是开始挽他的衣袖。
不卷不知道,一卷贺明渚便应激似的往后缩。
“躲什么?给我看看哪还伤到了。”
“没有伤……”贺明渚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抗拒,“不用,没有疼……”
“不看怎么知道没有伤?”贺明渚不由分说地摁住他的手。
他一心想要检查伤势,看不清更读不懂弟弟眼底隐不住的惊惧。
保暖衣袖口层层卷起,箍得实在紧巴,贺明汀调侃这是南方人初来乍到的传统穿搭,呲着牙还想变着法儿往上套——
一条疤痕毫无征兆地自袖口蜿蜒而下。
贺明汀眼光一凛。
这条疤痕很细很浅,简直无关紧要,若是再不拘小节甚至会直接忽略。
但贺明渚藏得很好,他甚至宁愿戴袖套,也从不挽起袖子。
贺明汀放开了他,眉头紧了又松。
贺明渚心跳如鼓。
他意识到自己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总不至于缺席。
被人欺负这种事,最大的恐惧并非源于伤害本身,而源于从伤口中渐渐滋生的宿命感。
李娟《记一忘三二》
芸城的夏是湿热的,时而不慎被防不胜防的大雨浇了一头一身。空气非但没清爽起来,雨过天晴,细汗反倒密密蒙上了脸。
在这等令人叫苦不迭的夏天,贺明渚雷打不动,中袖上衣搭配长裤,常常被闷得上火。教室年久失修的风扇吱呀叫响,他脊背打得笔直,淡定拭去鼻尖上冒出的亮晶晶的汗珠,再一次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周围人的疑虑。
“我不觉得热。”
“骗人的吧。”
这的确是一个拙劣的谎言,贺明渚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但他一脸的诚笃又实在无可非议。
校服用料一般,汗水浸透后变得湿黏黏的,连被紧裹在内的皮肤也跟着瘙痒难耐。他拖拽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烈日当空,不一会儿汗水又糊住了眼。
仅一墙之隔,室内冷气充足,室外却火伞高张,挥汗如雨。贺明渚天灵盖都快热冒烟了,却仍驻足门外久久不敢动作。
他一遍遍地深呼吸,感觉生命力也被炎炎暑气蒸腾殆尽。
好像从阴仄角落的裂缝顽强生长、但因长期风吹日晒而苟延残喘的那束野草。
佳肴尚温,碗筷也已齐备,女人却只斜了贺明渚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清扫着地面上不存在的灰尘。
“碰见你爸了没?”
“没有。”
贺明渚答,女人闻讯欢快道;“他说好今晚回来的,待会儿我再催催他。”
贺明渚正想方设法如何借口到同学家过夜,但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父亲总是被工作绊住,于是归来的晚餐便成了三人共处一室的直接动机,虽然十有八九剑拔弩张——但她绝不会放任自己缺席这千载难逢的场面。
你还疼吗?
什么?
上次是我脑子不清醒了,她说,下手没轻没重,还疼的话跟我说,我给你买药去。
好。贺明渚接受了,别无选择。
女人至今仍默许他回应时不带称呼。因为这声“妈妈”是独属于她腹中素未谋面的孩子的。
她做梦都想要一个亲生骨肉,可偏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屡次落空必定伴随理智的丧失。
在第二次滑胎后,女人鬼迷心窍,重金聘请一位当地深孚众望的神婆前来做法。神婆摆起阵故弄玄虚了半天,最后直指被迫在旁助威的贺明渚:“这孩子命盘混沌,乃是邪崇附体,虽不至于伤及父母,手足之情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若想再要一位贵子贵女,趁早分离才是正道。”
女人听罢一脸错愕。
贺明渚则预感大事不妙。
尽管一直极力证明自己不存在任何威胁,也在劫难逃。
公婆不相闻问,娘家人不待见,福利院不满足收容条件……除却这个家,他还真无依无靠。
如此女人对神婆的“忠告”深信不疑,贺明渚的百般辩解也等同于事不关己的无辜。
总体来说,衣架、扫帚和擀面杖的效果各不相同,衣架是偏刺痛,后两者则是闷痛。铁质的衣架甫一落下,皮肤便肿起红痕。贺明渚渐渐习得根据痛感辨认工具的要领,然而于殴打和谩骂百无一用,女人劈头盖脸尖声质问:“你把我的孩子藏哪儿去了?把他还给我!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
而贺明渚只能蜷缩着用手护紧脑袋无力重复:“还给你,还给你,我还给你……”
天光大亮,照旧是满桌喷香的早餐。
女人略歉疚道:“昨晚不小心喝多了,我不该碰酒的……孩子不喜欢这样醉醺醺的妈妈……”
贺明渚置若罔闻,女人又开始威逼利诱,他近乎麻木一一照办,违心恭祝“我想要弟弟妹妹”。
长大于多数人而言是童真的逝去,对他来说却是长夜难明。
被扫把的木刺划伤,贺明渚趁夜溜到阳台,指腹沿痕迹轻抚,成倍的疼。定睛一看,血口子横穿过上一道痂皮。月色照亮他惨白的脸。
它甚至赶不及完全愈合。
以至于接起话筒的手都在颤抖,不知是疼痛还是激动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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