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他带走吧”(6/8)
在贺明渚迄今为止短短十年的生命里,关于母亲及兄长的印象早已模糊,但始终温暖着他。经由派出所民警出面,哥哥姗姗来迟,却与记忆中判若两人,尤其是表现出的无关痛痒让他再度束手无策。
既已穷途末路,何不孤注一掷?
亲手撕开血淋淋的伤口,乞求庇佑和垂怜。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不必再从梦中惊醒,不必再忍气吞声……贺明渚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照常作息,嬉戏玩耍,似乎全然挣脱了曾经纠缠不休的阴影。
但伤口永远都是伤口。
不会因苦尽甘来就此磨灭。贺明渚依旧习惯身着长裤,衣袖也得盖过胳膊肘,汗流浃背时,早已结痂愈合的伤疤甚至还会重现灼痛感。虽然只是幻觉。
伤口是灵机一动用作当时扭转乾坤的利剑,衣物才是他的铠甲。
真正的切肤之痛不仅仅是一次次的无情鞭笞,还有从皮肉上的“烙印”随时滋生泛滥的惧意。
女人出院后贺明渚不出所料惨遭毒打。诊断书白纸黑字再明确不过,她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他。往后的时间总有窃窃私语穷追不舍,言辞或玩味或犀利,无不刺得他体无完肤。
他再无从自我说服,任由女人失控地宣泄怒火。
她本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美满的母亲,尽享天伦。可是自己剥夺了这一切。
贺明渚在自甘受罚的煎熬中默默亲吻着十字架。
因而惶惶不可终日,凡是风吹草动即心猿意马,寝食难安——万一灵验了呢?哥哥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不该奢求多余的担心。
况且哥哥犯不着为了细枝末节分神。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如同一只破败的提线木偶,全凭主人处置。一扫而过那稚嫩的肩背上错杂的疤痕,贺明汀松开了手,转而开始整理起药箱。
“消肿前不要碰水,过两天就好。”
贺明渚还心惊胆战地等着他哥发难,但显然会错了意。
接下来的几天贺明汀一如既往出入图书馆,受惊的小人儿见状更诚惶诚恐了,生怕他哥毫无征兆地翻脸。
获悉真相的哥哥会作何感想?
距离自己被扫地出门还剩下多久?
坦白的话语像异物堵住了贺明渚的喉管。
雪夜,电话手表的屏幕终于亮了。急吼吼地查看,却只是一条短讯:今晚有事儿,等回家还早着。
按时睡觉。
太好了,贺明渚反手熄灭了手表的电源。他没有被赶走。
哥哥选择了先一步远离。
岚市的冬多发大风,贺明汀骑着共享代步车在市区来回穿行,被扑了一头一身的雪。户外的气温直逼负二十度,他一心只求速速了事,手套都没脱就艰难地摸钥匙开门,然后一脚踏入黑暗之中。
“……”贺明汀“啪”地摁亮了客厅的灯。
“怎么在这儿睡?”他走过去摇了摇沙发上蜷缩着的人,无反应。这家伙该不会是又烧起来了吧?贺明汀皱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贺明渚却挣扎着翻身。
“咳咳——”
他睁开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迷蒙看着贺明汀卸下厚重的防寒装备。想叫哥,一开口嗓音却嘶哑难听。
贺明汀无奈地倒一杯温水递上。
“洗澡了?”
贺明渚抱着杯子点点头。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正好。”贺明汀变法似的掏出一个塑料袋,从中哗哗倒落几支未拆封的药膏,“想去房间还是就在这儿?”
贺明渚险些把水打翻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这、这是……”
“祛疤的。”贺明汀捞起药膏一支一支地浏览使用说明,“就是不知道药效有什么区别。”
其中一支是他横跨半个城市才讨得的。到了店门口才得知早就停产了,幸亏店长还留了一支以备后患。贺明汀好说好歹,最后动用“钞能力”才弄到手。
“要不,你先试用一支?”
贺明汀摊了摊手,微笑着望向他。
小沙发上手脚施展不开,贺明渚服从地脸朝下趴在上面,掌心紧贴着裤缝。
“放松点儿。又不是要对你动刀子。”贺明汀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后颈以示安抚。
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触目心惊——他简直难以想象贺明渚是如何顶着这一身伤入眠的。
可能不是同时造成的?但新伤叠着旧伤,皮肉之苦不复,痕迹却永远无法视而不见。累积的痛楚由时间缝合,深深嵌入灵魂。每次愈合都在对记忆施加一道无形的镣铐。
贺明汀重新坐直抽了一张纸擦手,肩膀上冷不丁受压,贺明渚柔软的手臂吊住了他的脖颈。
“干什么?弄疼你了?”
“不是。”
“还疼不疼?”
贺明渚摇摇头,他不清楚是否特指手腕。但两者都没感觉了。
“哥哥对不起。”
“……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贺明渚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傍晚洗完澡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哥哥回来。可还没等到哥哥,先等来了那条产生歧义的信息。
所以与其他是睡着的,不如说是无声无息哭昏过去的。
贺明渚眼眶湿热。他一吐为快,喉管里的异物被取了出来,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可为何心脏还是揪着疼,疼得几近窒息,情绪上涌泪水决堤。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连串含糊泣音,急于解释却只能一直重复着歉意。
“对不起……”
贺明汀听完不语。
敢情他难以启齿的“秘密”竟是……?贺明汀不忍直言直语,斟酌着措辞半晌,呼了下弟弟毛绒绒的脑袋:“这你也信?!”
去他的婉转。
今晚势必要跟他说清楚了。
“虽然你九年义务教育没读完,但封建迷信万万不可啊,”贺明汀语重心长,“算命先生还说过程树是文曲星下凡,结果这家伙连论文都编不出来。”
他简直想把那胡说八道的老妖婆揪出来按着灌一节思政。
贺明渚泪眼昏花,他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挂在他哥身上,就像一只攀着树干的树袋熊。看不见哥哥的脸,但听他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们不辨是非,”贺明汀哄慰似的搓他的后脑勺,“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明渚,你很勇敢。”
小孩瓮声瓮气地问:“真的吗?”
“嗯。”贺明汀信誓旦旦,“所以我要你保证以后不会再为这件事困扰,谁敢胡诌一句打烂他的嘴便是。”
指针滴答走着,再过一会儿,新的一年将如约而至。
贺明汀一会儿给怀中人捏捏后颈,一会儿揉揉脑袋。他的弟弟需要真正开始新生活了,他想。
虽然语气轻松,但贺明汀更多的是心疼。可惜他习惯了按下不表。思来想去再说不出安慰的话,于是给出了价值千金的承诺:“你不会流落街头的。”
“事已至此,就放宽心态,好好吃饭按时长大……”
“1。”
“我也暂时还交得起房租……”
“2。”
“不过只要我还在,这间屋子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3。”
“嘭——!”
烟火声轰然炸响,在墨黑的幕布上变幻着,绚烂夺目,连繁星都黯然失色为之颤动。贺明渚就这样靠在他哥的胸膛上听着他哥的心跳,稀里糊涂地与旧年作别。眼泪沾湿了哥哥的衣服。在贺明汀难得温柔的爱抚中他慢慢平静下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坚定地握紧拳头,应诺还不够,在心里也拉上了一个大大的钩。
腊月一过,年味就很浓了。家家户户门口贴了红对联,路灯上挂着红灯笼,鞭炮水果和各类年货摆过一路。晚高峰比以往更为拥堵,好在贺明汀是步行,不然对着川流不息的主干道也只能干瞪眼。
费力地从人挤人的商场脱身,贺明汀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如释重负一把扯正了脖子上的围巾。围巾是贺明渚送的,他偷偷攒了半个月的零花,装在一个礼盒。
贺明汀打开时没有被款式平平无奇的红色围巾闪瞎了眼,反倒是小孩儿亮晶晶的双眸盛满了期许。
“礼物我收下了,”他赞赏似的点点头,“谢谢。”
贺明渚的眼睛仍是亮着光,像一只邀功的小狗。
可惜贺明汀没养过小狗,更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于是用成人的逻辑略略思索,最后灵机一动:“要不我每天去接你放学吧。”
岚大月初就正式休假了,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啊?”贺明渚张大嘴,脑袋摇得堪比拨浪鼓,“不啦。”
他只是想展示自己的一份心意,并不要求哥哥投桃报李。
“那好吧。”在弟弟提出独立上下学前,贺明汀某日提前启程,亲眼目睹了放学时段校门口车水马龙水泄不通,基本每个孩子都有私家车接送。他原本还顾虑贺明渚会心里不平衡呢。
贺明渚看着哥哥重新合上盒盖子、系好礼带的动作,也不知在斟酌些什么,而后忽然开口。
“我二十三号就考试了。”他似鼓足了勇气,但轻颤的尾音还是流露出不确定,“那天晚上我想喝哥哥煲的玉米排骨汤。”
“可以吗?”
玉米排骨汤?贺明汀失笑:“当然可以。”正如程树评价,他自认厨艺一般,还是继承母亲的锅碗瓢盆。他过去对伙食要求不高,食堂关门了就自个儿炒两个菜凑合。
但在贺明渚来到之后却后知后觉开始上心,三餐的菜式也从简单的万物配白粥向多样进化,贺明汀甚至添了个专门做汤的电炖煲——经过不间断的升级式的投喂,小家伙乍一看竟然也长了点肉。
冷不丁被捏住了脸蛋,贺明渚瞪眼看他哥正忍着笑,小孩子的皮肤柔嫩软滑恰似刚去壳的水煮蛋,贺明汀还有几分爱不释手。
“嗯?怎么光脸上长肉?”
贺明渚一副无辜的模样,但听对方不解道。
不过总归是个好兆头,怪不得程树最近往返蹭饭的频率也勤了些。有他在,贺明渚还不至于营养过剩。
而且这还是小孩儿第一次主动提要求。
菜市场也是熙熙攘攘的,生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贺明汀轻车熟路地流连在各个摊位之间:“可以麻烦帮忙挑一个蹄膀吗?”
这座棚式市场可能是方圆十里最年长的地标之一了,到此采购食材的多是附近的中老年人,乍一见是位年轻小伙子,见惯人情百态的老板娘也不由得感到惊奇。
“年轻人,买肉回去做给媳妇儿吃啊?”
“不是。”贺明汀笑道,“小孩子,要这个半肥半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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