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他带走吧”(4/8)

    他低头搓了搓衣角,生怕一整个下午的担忧噩梦成真了。

    直至视野尽处一个身影的显现。

    贺明汀原是气定神闲地走着,眼见贺明渚远远迎上来也不禁加快了脚步。他这才发现贺明渚脸上和鼻头都是红通通的。

    “怎么不去保安亭等着?”虽然是责问,手却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脸,“你不冷?”

    触感冰凉。但贺明渚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他的掌心,两眼放光地摇摇头。

    “想快一点见到哥哥。”

    他撒谎了。风刮在脸上生疼,可贺明渚不愿让哥哥久等。

    他在前头蹦蹦跳跳,贺明汀对其的雀跃不明所以,但还是基于安全考虑温馨提示:“你小心别摔倒了。”

    “为什么?”

    “下雪了。”

    贺明渚一惊,旋即一粒冰凉落在了鼻尖上。

    他驻足回眸,夜幕侵袭着白昼,贺明汀就站在昏晓割裂之界,路灯照亮了朗目疏眉。他双手插兜静静地望着,发顶落了些许洁白,竟平添几分不常见的温柔意气。这是贺明渚不敢妄想的。

    这是贺明渚平生头一回见雪,他不曾想象飘雪这般空灵的意景同他哥如此的适配。

    贺明汀似想要说点儿什么,一开口便在空中吐出来一缕白气。

    “下次放学去保安亭等。”

    “要是你生病住院的话,”他不怀好意地笑,“我就把你丢到楼下烧饼阿叔家刷锅抵债。”

    哥哥果真深谋远虑。贺明渚趴在窗前看雪,电视机里播报着初雪,提醒市民出门加衣防滑。

    怪不得给他添新衣时专挑厚的。

    贺明汀的厨艺一般,但卖相总比岚大的伙食好一些。贺明渚吃着炖菜,猝不及防听他哥问道:“在学校怎么样?”

    “还好,暂时没有需要补习的地方。”

    贺明汀只是随口一问,他却压下欣喜若狂,将标准答案和盘托出。

    “那就行了。”

    贺明汀说:“这段时间比较忙,所以还没来得及问问你。不过你要是有不适应的,可以第一时间说。我会抽空解决的。”

    “还有家务的事,我每隔几天会做一次,你要是嫌脏的话也可以偶尔弄一下,”他特地强调,“不用每天都做。知道吗?我没有强迫症或者洁癖。”

    “嗯?”

    小孩儿没出声,他便拔高音量道:“沉默就是同意的意思咯?”

    “嗯!”贺明渚方才郑重点头,“我是觉得,哥哥做的饭很好吃。”

    “也就比食堂的好点儿,不那么像喂猪的。”

    贺明汀对此等夸赞并不是很感冒,但瞧着贺明渚细胳膊细腿的,开始思考自己的厨艺有没有进化到把他喂成猪的必要。

    果不其然,雪后温度骤降,贺明渚裹上围巾戴上手套,和同伴被派遣到操场去扫雪,冬天在他的记忆里面目一新——打雪仗,堆雪人,对着彼此冻得红通通的耳朵开怀大笑。

    除此之外还自告奋勇地向哥哥提出独自上下学,以便贺明汀专心备考。

    于是他获得了一块新的电话手表。

    贺明渚记牢了从家通往学校的路,也学会拿着哥哥给的零用钱,同巷口到巷尾的店家们熟络起来——就像贺明汀那样。

    他为在哥哥考试前不给其添麻烦而沾沾自喜——殊不知意外来得总比想象的快。

    这天贺明渚倍感疲倦,甚至拒绝了放学后和小伙伴们去打雪仗。

    不久前他刚染了风寒,贺明汀没多大在意,只带着去药房配药,叮嘱他按时按量吃。贺明渚一回到家就赶忙吃药,可精神劲儿还是越来越萎靡,想打电话给哥哥,却发现手表电量告罄。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给手表插上电,随后瘫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自然就没看见贺明汀发来的消息:“我晚点儿回来。”

    待房间里重新亮堂起来,他早已被烧得浑身滚烫。

    哥哥轻轻推推他,没反应。再揪一揪他的头发,贺明渚嘟囔着翻了身,仍昏迷不醒。

    贺明汀松开他,想要去找体温计来,目光却被枕下一个小玩意儿抓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拽出来,是一只铁皮小跳蛙。

    还有点儿眼熟。

    贺明汀的记忆力很好,这在某时某刻未必是好事。

    曾经有一个小少年,为了能够跟妈妈尽早离开,用随手抓到的一只小跳蛙塞给弟弟以此拖延。这是某一年除夕夜他们在广场的大促销路边摊一眼相中的,虽然后面生锈故障,不那么灵活了,但弟弟一直很喜欢。

    只可惜往后的七年他再也没见过这只小跳蛙,也没有见过弟弟。

    贺明洙当真是烧迷糊了。

    光线太刺眼,他便一个劲儿地把脑袋往枕头里埋,然后被毫不留情地薅出来——不由推拒,杯沿已经抵到了唇边。

    贺明汀还不至于耐心泛滥,动作粗暴得就差捏着人的鼻子灌下去了。幸好他尚存一丝理智,乖乖喝药喝水,任其摆弄。

    倒也不是没有掌下无情的时候。贺明洙学龄前那会儿还不谙世事,生病了也不肯安分吃药,就在贺明汀眼皮子底下作妖。岂料向来好脾气的哥哥忍耐度也是有限的,贺明汀一忍再忍,最后在抽他和无视他之间选择了前者。

    头顶的灯开了关关了开,在接连三次测量后体温直逼39度,贺明洙被从床上打横捞了起来。

    凌晨的急诊室空荡荡的,贺明汀打着哈欠,看护士替怀中人挂上水。

    “半夜三更发高烧,遭罪哟。”

    老护士摇头晃脑地走了,到底意有所指。贺明汀啼笑皆非,右半身上沉甸甸的,他不得不用左手艰难地编辑请假条。

    大学师生的生物钟趋于一致,假条几乎是立即批准生效了,附带一句温馨提示:“当心秃头!”

    大学生哪有不熬夜的?就当比别人多复习几个时辰了。

    贺明汀梗着左手调出资料,不知不觉绷得小臂僵硬酸麻。推断小家伙该睡死过去了,正打定主意放他下来自个儿靠着,贺明洙乍然哼道:“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贺明汀:“啊哈?”

    “回去。”他往贺明汀颈窝处蹭了蹭,“等下,等下我会自己回家的。”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贺明汀不明真相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脑子真烧坏了?不能吧?

    贺明洙烧得脸蛋红红,眼皮发肿嘴唇发干,蔫头耷脑没精打采的,唯有长长的睫毛还顽强地翘着,一副惹人垂怜的小模样。他畏寒似的直往贺明汀怀里缩,滚烫的鼻息掠过皮肤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没有犯傻。点滴输入血管的感觉不好受,冷。但别的小朋友都有帕子盖在手背上,他没有。别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搂在怀里暖着冰凉的手脚,他也没有。

    贺明洙从不求被哄慰或安抚,但父亲总是明显地不耐烦。

    “我有急事,现在打电话给你妈叫她过来。”

    贺明洙惊恐地摇头,“妈妈”恐怕会当众臭骂他一顿。

    “那你还想怎样?!”

    贺明洙又摇头,只咬紧唇催他快走。

    “操,这么大了吊个水还要人陪,麻烦精!”

    “谁理你,反正我现在要走,吊完水自己回家,认不得路就别回去了!”

    “你快走,快走吧。”贺明洙自顾自喃喃道。

    父亲吹胡子瞪眼,明明漠不关心为何却还滞留?他巴不得他撒腿就跑。相比拖着病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教训,贺明洙宁愿独自安静地输完液。

    男人一下一下蹬着鞋尖,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走吧,我知道怎么回家。”贺明洙又急又怕,索性慌不择言,“我才不需要别人教我!”

    ……

    哭闹声劝告声,乱作一堂。

    没有人看他,贺明洙不必忧心异样的眼光。他是在场最厉害的,不仅认得回家的路,还无须随同出行。他应该骄傲自满才对。

    急诊的白光比任何地方都刺眼得多,他如同置身天堂和地狱间的断崖。不必强装镇定,任由委屈倾泻。

    领口处的布料濡湿一片,贺明汀低头一看,原来是弟弟的眼泪。

    “你脑子什么毛病?”

    贺明汀冷酷地警示道:“我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刷厕所?”

    “……嗯。”

    “嗯什么嗯,你还真想刷厕所?家里不够你刷?”

    贺明洙不答,嘴上迎合着惩戒,手却偷偷攥住了哥哥的衣角。

    贺明汀见状好气又好笑,张开大衣将之裹住,拍了拍他的背哄骗道:“我倒想一走了之啊,谁叫现在外面大雪封路了,走都走不出门。”

    大雪封路吗?可他还没打起精神瞧一瞧雪景,困意便倒海翻江。

    再次苏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贺明洙揉揉眼,经过整夜的熟睡他精神劲儿足得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措不及防地打到了什么东西。

    贺明汀无意识地扒拉下他的小手,呼吸依旧绵长。

    哥哥怎么睡在了自己床上?

    还是在做梦吗?

    贺明洙将信将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安详的睡颜。贺明汀的眼窝深邃,鼻梁挺翘,光线透过浓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投落一小片阴影——贺明洙忍不住探出指尖轻碰,又触电般迅速缩了回来。

    断片的记忆逐步接轨——屋子里暖洋洋的,贺明洙却迟缓地提取到最后的关键词:天寒地冻,大雪封路。

    他们是怎么毫发无伤地回来的?

    他的小针织帽还挂在床头。贺明汀睡梦中浑然不知自个儿在弟弟心里的形象更加高大伟岸了。

    冬至后又是持续一天一夜的大雪,今年的雪休也如约而至。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改为在教室自习,贺明洙一会儿在卷面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巴巴地窥探着窗外的动静,望眼欲穿。

    但当他兴高采烈地跃上车后座,不出几秒便泄了气。

    “急什么?”程树发动油门,笑他,“你哥还有一门才考完呢。”

    诚然程大少爷多多少少也心存忧虑,但他是个成年人,自然要用成年人的方式关怀。

    例如一顿路边摊烧烤。

    程树一个有待继承金山的大少爷,偏爱下寻常巷陌的苍蝇馆子。保时捷卡宴堪堪靠边巷口,炊烟混杂着炭烤香味扑面而来。

    小店生意火爆,好在贺明汀眼尖,一手揽着弟弟,一手拽起预备大大咧咧落座点单的好友,抢占里屋的空桌位。

    “别坐外边,他的感冒才刚好。”

    贺明洙摘下手套和帽子,小心叠放进背包,以免沾染上孜然味。

    “我爸听说你考完了,比我还急,非要我亲自过来请一顿犒劳犒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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