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他带走吧”(1/8)

    半个月前,贺明汀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月明星稀,他还在兼职的咖啡厅值夜班,只消一眼便无情拒接了。对方显然贼心不死,接连复拨,铃声响个不停。

    所幸临近打烊时间,贺明汀边歪头夹着手机边一刻不停地清理作台:“你好?”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相对无言,贺明汀撂下抹布站直了身,甚至重新拿起手机:“喂?请问是哪位?”

    “……”

    “是哥哥吗?”

    贺明汀正欲挂断的动作一顿,脸色骤沉:“贺明渚?”

    “哥哥,是我。”稚嫩的嗓音半是惊喜半是胆怯,“我,我能跟你聊聊吗?”

    “不行。”贺明汀果断回绝,严肃道,“抱歉,我现在很忙,下次有机会再联系吧。”

    “可是,我——”

    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一阵长长的嘟嘟声。

    贺明汀拉黑了这串电话号码,继续清扫工作,仿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情绪只是吉光片羽。

    他与原生家庭早在七年前就裂变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分水岭,今时过境迁,胞弟再何其无辜,过去的手足之情再动人也无法填补其中的鸿沟。

    更何况他仅有的那点儿怜悯,比起亲爹提供的锦衣玉食简直不足挂齿。

    贺明汀很快将这段意外的小插曲抛诸脑后,直至某天他带头组织的科研小组参加的大赛甫一落幕,手上还捧着奖状,头脑被激奋的情绪攻陷,未经任何思考便又接通了来自故城的电话。

    会馆内熙来攘往,贺明汀躲在后台的角落,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名字:“贺咏一是您的父亲吗?”

    中途有保洁人员推门进来,贺明汀摆手示意自己稍后离开,接着窸窸窣窣的一阵,门被再次合紧。短暂流入的喧哗和光线即归作一片死寂。

    “是。”

    仅仅一墙之隔,他却似置身另一个世界。

    贺明汀长舒一气,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伪装。

    “你押错了人,小朋友。”

    他盯着贺明渚乌亮的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老民警连声叹惋,哎呀,这孩子可怜,继母精神状态不稳定,生父形同虚设,急需一个真正负责任的亲信改善现状。

    而贺明汀只听着,时而抿一口热茶,最后平静道:“我做不到。”

    他不是好善乐施的侠士,兼职全勤的半数工酬仅足单程的机票。

    “听着,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需要省吃俭用的穷学生。”贺明汀绷紧了五官以防流露多余的情绪,但颤动的睫毛还是传递出他内心的挣扎。

    “我算是仁至义尽了。为此额外支出的金钱和时间……我计较不来。至于你爸妈怎么决定,会不会作出改变,都不是我的责任。”

    如果会,他便无事一身轻,然后与这个家彻底断联。

    如果不会……

    “那也只是你命不好。”

    次日,二人成功忽悠过六中看门的保安,直达文化长廊的优秀校友墙前。

    十四岁的贺明汀身穿黑白相间的校服,面向镜头时带着几分青涩和懵懂。放大的学生照下附高考分数和录取的学校,以及一串显然并非出自当事人之口的“格言”。

    他看着看着不由发笑,伸手触了触泛黄的照片:“真傻。”

    “很帅。”

    贺明渚却如是评价。

    “认真的?”

    贺明渚用力点点头,双目炯炯有神:“哥哥很好看。”

    贺明汀闻言失笑,弹了下他的鼻梁:“别说男人长得好看。”

    贺明渚“嗷”地一声捂住隐隐作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问:“为什么?”

    贺明汀不语,又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发顶。触感很柔软。

    抵达芸城的第三日,贺咏一终于回应了通信的“狂轰滥炸”。

    贺明汀在电脑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回头恰不偏不倚地捕捉到贺明渚直勾勾的目光。四目相对,小孩心虚地低下头,开始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哥哥准备去见爸爸了吗?”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可能是哥哥留在芸城的最后一天了。

    于是自贺明汀落座电脑桌前办公的那一刻起便安静地望着哥哥,偶尔晃晃脚丫,妄图将哥哥的背影完全复刻脑海中。

    “嗯。”贺明汀起身披上外套,整理翻领的同时顺口叮嘱道,“乖乖待在房间,我没回来前别出去,知道吗?”

    “我会的。”贺明渚信誓旦旦保证,“我不会下床的。”

    “也别端着,该上厕所就上厕所。要不要玩会儿我的电脑?”恐怕得独处一室好几个小时。

    “不要啦。”贺明渚轻轻摇头,朝他灿烂一笑,“哥哥,你去吧。”

    贺明汀几乎逃一般匆匆离开了酒店。

    怎么回事,他揪着心口的那片衣料喘息不止,你在紧张什么呢?

    你害怕见贺咏一?不至于吧。

    还是怕自己已经有所动摇,忍不住心疼那个懂事而可怜的孩子?

    好巧不巧,贺咏一约见的地点正是六中校区附近。晚八点后该区主干道五十米开外人迹稀疏,路灯下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半蹲着抽烟,在周身大片大片的阴影堪堪隐蔽,独指间明灭的火光格外显眼。

    贺明汀方才走近几步,一支香烟及打火机便自动递了上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推拒了。

    贺咏一掐灭了烟缓缓站起,昏暗的光线下贺明汀勉强看清了他的脸:无精打采,两鬓斑驳,眉目间较之回忆中模糊的印象又多不少纵横的沟壑。然而气质在骨不在皮,即便这般颓然也难以掩盖年轻时俊美的缩影。

    贺明汀直视着这张令人憎恶的面孔,胃里一阵排山倒海。

    没错,果真是从未留意大儿子原来对二手烟过敏。

    眼见主动送殷勤未成,贺咏一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喃喃道:“把他带走吧。”

    贺明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那孩子,你把他带走吧。”

    “你疯了是不是?贺咏一,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胡诌什么?!”

    贺明汀脱口而出。

    “你轻轻松松一射,爽完了然后全程冷眼旁观,白冠上一个父亲的称谓。现在又嫌麻烦打算无痛卸任是吗?”贺明汀气得紧握着的拳头都在发抖,声线不稳,“天啊,你不会以为家庭是公共洗手间吧?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这种人怎么敢结婚生子的?!”

    “怎么能被生下来。”

    “我工作很忙。”贺咏一不顾他仇视的眼神,又燃起了烟,“我老婆你也知道,我照顾不来两个人。”

    “什么大生意需要贺老板日夜兼程,连休憩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靠吸烟提神?”贺明汀讽刺地说,然仔细品味,一种不祥的预感跃上心头

    “你还在赌?”

    有那么一刻,贺明汀希望这只是自己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但贺咏一的沉默表明了一切。

    “对不起。”

    这个一直以来妄自尊大的男人此时不得不低头,就算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而退让。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浓烈刺鼻的烟味熏得贺明汀直恶心,干脆不管不顾道:“你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幸亏我脱身得早,在这些人里估计还排不上号。”

    “赌瘾”是贺咏一多年来口口声声对抗的无形的恶魔,也是他第一段婚姻告终的直接原因。

    贺明汀的生母性子温吞,甘愿为家庭付出。她可以忍受丈夫以工作为借口缺席本该的角色,却不能接受赌瘾毁灭她凭一己之力营造的表面温馨的三口之家。争吵,摔打,反复的道歉和承诺,如此贺明汀在幼时都已见惯了、听厌了。

    恶魔附身时,贺咏一就好像“脱胎换骨”,一次次打破旁人眼中文质彬彬、事业亨通的成功男人的形象。

    他彻夜不归;赌赢了欢天喜地,带妻儿肆意挥霍,赌输了愁云惨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借酒消愁,熄灭的烟头堆满一缸。

    在输得眼红时怨声载道地归来,大肆毁坏手边能够着的东西以泄愤。若一时难寻大额的现金,就偷儿子的储钱罐以备下一次下注。

    贺明汀清楚地记得母亲总是以泪洗面,但不曾对父亲死心,期待他有一天能幡然醒悟。

    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早。这一年贺明汀十岁,母亲再度怀有身孕。

    第二次做父亲,贺咏一出乎意料的欣喜若狂,不但洗心革面,还对她关怀备至,一家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甜蜜的岁月。

    可惜好景不长,贺明渚呱呱落地后便几乎没有任何留恋的,重蹈覆辙了。

    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贺咏一更加肆无忌惮,甚至不惜把主意打到了小儿子的奶粉钱。贺明汀出面阻止,反被一响亮的耳光扇倒在地。

    很难想象前段时间他伪装得多么天衣无缝,只为了妻子保胎。

    这一回,母亲彻底死心了。

    她坚持在外租房分居,打响了离婚拉锯战的第一枪。终于在经过不懈的周旋搏得了贺咏一的松口,领着长子远走他乡,永别这方满载失望的伤心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贺咏一仍旧死性不改,只是加害的人选换了一个,不知还要被祸害多少年。

    但这些不是贺明汀关心的重点,对这种烂根性的人渣多言一句都是浪费力气。

    他捂着口鼻看贺咏一一个个吐着烟圈,极力压制想要呕吐的冲动:“五十万,我要五十万。”

    “我不可能给你白白养儿子。”

    “五十万对贺老板来说不过分吧?下次搓牌前先去山上拜个庙”

    “我给你。明天就打到你账上。”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贺咏一满口答应,“十八岁之后你就不用再管他了。”

    “只到十八岁。”

    “那是他自己决定的事。”贺明汀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抬步就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他真是半秒都不想多待。

    “明汀,明汀!”

    “你妈妈的事——我很遗憾,没能帮上忙。我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的。”

    “肏你大爷的贺咏一!”理智脱弦,贺明汀仪态尽失地吼道。

    分明已经大跨步走出一段距离了,他说的每个字却都掷地有声,像一只愤怒的雄狮发出震慑的怒吼,喝退身后追赶的对手。

    “你听好了,你没来参加她的葬礼简直是老天有眼。你若是真的来了,她才是真的死不瞑目。”

    操蛋的。

    真是操蛋了。

    贺明汀加速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勉强刹步停下,双腿已似灌铅般沉重。

    仲夏凉爽的夜晚,他却不知不觉间大汗淋漓。

    还是破戒了,他心想,应该给贺明渚买点夜宵再回去。让他久等了。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上一章

  • 返回目录

  • 加入书签

  •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