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要说我对你的事情半个字都不感兴趣呢”(1/8)

    贺明渚其实一直都清楚自己在这个家的处境。

    四岁那年父母结束了长期分居,正式离异。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母亲从容地收拾完行李,带着哥哥扬长而去。彼时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手提大包小包,还想要上前分担些,被哥哥轻轻推开了。临走前哥哥怕他吵闹,不忘堵上一个玩具作为安抚。

    然而他并未追赶,就这样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只留下记忆中日渐模糊的背影。

    起初,贺明渚不理解那一纸判决书的含义,还以为母兄只是出了趟远门,待到开学自会归来。哥哥学习那么认真,肯定不敢缺课。

    可开学季如约而至,却没等到清晨被哥哥叫醒,主动为他背上书包。

    只能战战兢兢地快步跟在父亲身后,再踏入热闹非凡的校园,面对熟悉的老师同学,贺明渚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曾试探着问母亲和哥哥的去向,父亲脸色阴沉地搪塞“走了”,一来二去,也就不作声了。

    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绝对,寒来暑往,贺明渚慢慢接受了他们离开的事实,习惯没有了哥哥陪伴的生活。

    有天父亲一改往日的冷漠和不耐烦,不仅开车接他放学,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

    无事不登三宝殿,贺明渚直觉有诈,躲在卧室独自忐忑。不久门铃响了,父亲满脸喜气地去开门,迎进来一个陌生女人。看得出他是真欢欣,连唤了几声贺明渚才磨磨蹭蹭地出来也不生气。

    父亲令贺明渚称这个女人为“妈妈”,贺明渚则梗着脖子不肯开口。女人年轻漂亮,谈吐也优雅,非但不尴尬,还反过来安慰身旁的男人:“孩子一时转不过弯,正常,先叫阿姨就好。”

    “七岁了,哪里还小?!”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心疼地安抚起女人。

    眼见一男一女旁若无人地腻歪,贺明渚简直食不下咽,默默收拾了自己的碗筷,逃之夭夭。

    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孤独犹如一阵翻涌的巨浪将他击倒。

    前脚哥哥刚走,后脚父亲就请人重新粉刷了四面墙壁,兄弟俩曾经调皮留下的涂鸦不复存在。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肆意清扫长子和前妻遗留的旧物,贺明渚多次抗争非但无果,反遭一顿劈头盖脸的骂:“臭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这是我家,这些东西都是我买的,我爱丢就丢,你有什么资格拦着我?!”

    “没资格就给我老实一点,不然跟他们一块儿滚出去!”

    贺明渚无助地垂下脑袋。

    他的确没资格干涉父亲的处置。

    久而久之,屋内贺明汀生活过的痕迹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张全家福。他赌气似的剪除父亲所在的一半,蜿蜒的齿痕紧贴着哥哥的身线。相片上哥哥一手稳稳托起他,一手紧挽母亲的胳膊,二人笑容皆是温柔璀璨。

    贺明渚静静地盯着看了会儿,复又塞回枕下,祈祷往后在这个家还有自己的一方容身之地。

    女人顺理成章地拎包入住,她决定大展拳脚,经营起温馨美满的三好家庭。

    头一件事就是包办贺明渚的三餐以及接送他上下学,结果惨遭拒绝。

    贺明渚在一年级时就学会了独自上下学,用父亲给的零花随意填饱肚子。他宁愿饿上两顿,也不愿意相隔一桌美味同一个陌生人尴尬地大眼对小眼。

    岂知话音刚落,上一秒还和蔼可亲循循善诱的女人,下一秒便收敛起面具,无情转换偏执的另一面:“不习惯对不对?我理解。这些之前都是你哥负责的?”

    “很可惜,现在是我说的算了。”

    她会耗费一下午准备烛光晚餐,只为给一身疲倦归来的父亲惊喜;也会为他的临时爽约大发雷霆,精心烹制的菜肴化作一地狼藉。

    她会苦口婆心地劝父亲不必拼了命工作,须多陪伴家人;也会偷偷翻阅他的手机,一旦捕风捉影即怒不可遏,兴师问罪,不依不饶。

    女人还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纠纷与冲突再度升级,最初的山盟海誓沦为互相指责的先矢矛头。尖利的争吵声打破了夜深人静,男人摔门而去,随后彻夜不归,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亦持续至东方泛起鱼肚白——贺明汀紧绷的神经从未松懈,尽管他已经历过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在不幸接二连三地流产、被医院判定不宜再孕后,女人心如死灰,对丈夫的积怨陡然迁怒到继子身上。

    贺明渚不得不更加谨慎地夹起尾巴做人。

    父亲反感家中一片死气,常常借口出差,不知在何处厮混到天明。他愈是逃避女人愈是不满,泄愤的目标却转向朝夕相处的贺明渚,稍有不顺就抄起手边一切棍状物——扫帚,擀面杖和撑衣杆,朝孩子因胆怯而佝偻的肩背雨点般砸落。

    次日怒焰渐熄恍然悔悟,自然不忘再抱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声泪俱下,痛斥自己的无耻行径。

    邻里左右也不止一次向物业反映,夜里孩子的哭叫求饶声太过凄厉,严重影响了居民休息甚至有人证实曾撞见仅着单衣的小身影夺门而出,慌不择路,孤零零地消失在沉重的墨色中。

    贺明汀保持着微微屈身向前的姿势,缄默良久。

    “我有一个同学的哥哥也在六中上学,说你的照片还贴在优秀校友墙上……我偷溜进去看过,回来搜你的大学的网站,一打开就有了——”贺明渚的声音越说越小,一双眼睛直瞅着鞋面,妄图用意念将其灼透,“你的号码。”

    贺明汀听罢沉思片刻,向他确认道:“就这么多?”

    贺明渚怯生生地点点头。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贺咏一什么德行咱俩是最有体会的……”贺明汀摸了摸鼻子,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惋惜模样。

    然而手掌往脸上一盖,连做好几个深呼吸,终是难敌笑意扯歪了唇角。

    “但要我说,我对你的事情半个字都不感兴趣呢?”

    半个月前,贺明汀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月明星稀,他还在兼职的咖啡厅值夜班,只消一眼便无情拒接了。对方显然贼心不死,接连复拨,铃声响个不停。

    所幸临近打烊时间,贺明汀边歪头夹着手机边一刻不停地清理作台:“你好?”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相对无言,贺明汀撂下抹布站直了身,甚至重新拿起手机:“喂?请问是哪位?”

    “……”

    “是哥哥吗?”

    贺明汀正欲挂断的动作一顿,脸色骤沉:“贺明渚?”

    “哥哥,是我。”稚嫩的嗓音半是惊喜半是胆怯,“我,我能跟你聊聊吗?”

    “不行。”贺明汀果断回绝,严肃道,“抱歉,我现在很忙,下次有机会再联系吧。”

    “可是,我——”

    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一阵长长的嘟嘟声。

    贺明汀拉黑了这串电话号码,继续清扫工作,仿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情绪只是吉光片羽。

    他与原生家庭早在七年前就裂变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分水岭,今时过境迁,胞弟再何其无辜,过去的手足之情再动人也无法填补其中的鸿沟。

    更何况他仅有的那点儿怜悯,比起亲爹提供的锦衣玉食简直不足挂齿。

    贺明汀很快将这段意外的小插曲抛诸脑后,直至某天他带头组织的科研小组参加的大赛甫一落幕,手上还捧着奖状,头脑被激奋的情绪攻陷,未经任何思考便又接通了来自故城的电话。

    会馆内熙来攘往,贺明汀躲在后台的角落,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名字:“贺咏一是您的父亲吗?”

    中途有保洁人员推门进来,贺明汀摆手示意自己稍后离开,接着窸窸窣窣的一阵,门被再次合紧。短暂流入的喧哗和光线即归作一片死寂。

    “是。”

    仅仅一墙之隔,他却似置身另一个世界。

    贺明汀长舒一气,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伪装。

    “你押错了人,小朋友。”

    他盯着贺明渚乌亮的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老民警连声叹惋,哎呀,这孩子可怜,继母精神状态不稳定,生父形同虚设,急需一个真正负责任的亲信改善现状。

    而贺明汀只听着,时而抿一口热茶,最后平静道:“我做不到。”

    他不是好善乐施的侠士,兼职全勤的半数工酬仅足单程的机票。

    “听着,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需要省吃俭用的穷学生。”贺明汀绷紧了五官以防流露多余的情绪,但颤动的睫毛还是传递出他内心的挣扎。

    “我算是仁至义尽了。为此额外支出的金钱和时间……我计较不来。至于你爸妈怎么决定,会不会作出改变,都不是我的责任。”

    如果会,他便无事一身轻,然后与这个家彻底断联。

    如果不会……

    “那也只是你命不好。”

    次日,二人成功忽悠过六中看门的保安,直达文化长廊的优秀校友墙前。

    十四岁的贺明汀身穿黑白相间的校服,面向镜头时带着几分青涩和懵懂。放大的学生照下附高考分数和录取的学校,以及一串显然并非出自当事人之口的“格言”。

    他看着看着不由发笑,伸手触了触泛黄的照片:“真傻。”

    “很帅。”

    贺明渚却如是评价。

    “认真的?”

    贺明渚用力点点头,双目炯炯有神:“哥哥很好看。”

    贺明汀闻言失笑,弹了下他的鼻梁:“别说男人长得好看。”

    贺明渚“嗷”地一声捂住隐隐作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问:“为什么?”

    贺明汀不语,又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发顶。触感很柔软。

    抵达芸城的第三日,贺咏一终于回应了通信的“狂轰滥炸”。

    贺明汀在电脑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回头恰不偏不倚地捕捉到贺明渚直勾勾的目光。四目相对,小孩心虚地低下头,开始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哥哥准备去见爸爸了吗?”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可能是哥哥留在芸城的最后一天了。

    于是自贺明汀落座电脑桌前办公的那一刻起便安静地望着哥哥,偶尔晃晃脚丫,妄图将哥哥的背影完全复刻脑海中。

    “嗯。”贺明汀起身披上外套,整理翻领的同时顺口叮嘱道,“乖乖待在房间,我没回来前别出去,知道吗?”

    “我会的。”贺明渚信誓旦旦保证,“我不会下床的。”

    “也别端着,该上厕所就上厕所。要不要玩会儿我的电脑?”恐怕得独处一室好几个小时。

    “不要啦。”贺明渚轻轻摇头,朝他灿烂一笑,“哥哥,你去吧。”

    贺明汀几乎逃一般匆匆离开了酒店。

    怎么回事,他揪着心口的那片衣料喘息不止,你在紧张什么呢?

    你害怕见贺咏一?不至于吧。

    还是怕自己已经有所动摇,忍不住心疼那个懂事而可怜的孩子?

    好巧不巧,贺咏一约见的地点正是六中校区附近。晚八点后该区主干道五十米开外人迹稀疏,路灯下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半蹲着抽烟,在周身大片大片的阴影堪堪隐蔽,独指间明灭的火光格外显眼。

    贺明汀方才走近几步,一支香烟及打火机便自动递了上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推拒了。

    贺咏一掐灭了烟缓缓站起,昏暗的光线下贺明汀勉强看清了他的脸:无精打采,两鬓斑驳,眉目间较之回忆中模糊的印象又多不少纵横的沟壑。然而气质在骨不在皮,即便这般颓然也难以掩盖年轻时俊美的缩影。

    贺明汀直视着这张令人憎恶的面孔,胃里一阵排山倒海。

    没错,果真是从未留意大儿子原来对二手烟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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