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驽马恋栈豆(1/1)

    席墨睡得饱了,就被那烛影勾着下了床,想看看江潭是不是在外室歇着。一出去之后却并没有瞧见人影。

    他看见架子上的水滴漏,知外头这阵子应泛了亮,想着江潭大抵已经出门了。

    他揉了揉眼,想去下层小窟汲水梳洗,并着手整理那一席子毒物。这才下了石梯,却鬼使神差般往那雪松里瞧了一眼,见江潭正憩在枝间,天光交错,树影朦胧,那一袭烟雨沉凝,恍若寒塘不系舟。

    席墨踮着脚走到崖壁边,盘腿坐下,将清晨的空气深吸一口,品出松香石清土腥,以及一些日光沉淀后的焦甜味儿。

    他也想如江潭这么睡,抱臂斜倚松,遥对山与空。看着风姿悠然,委实飘逸。只往下一望,见那谷壑绝渊深不见底,自打了个哆嗦,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醒江潭。

    他忽觉不对。

    这人居然还能睡着。明明没有功法,又玄乎乎地悬在这种地方,掉下去铁定活不了的。

    席墨看江潭吐息清匀,却忽想到自己跟着曹先生出诊时遇过的一例病症。

    那是个自小患有夜游症的农妇,产子后再次发病,深更半夜往屋顶上爬,之后还就歇在屋顶不动了。直到婴儿啼哭闹醒了她丈夫,苦等妻子不来,见儿子哭得厉害了,免不得要外出寻人。一路喊着妻子的名儿到了院门口时,就听见一声闷响,一回头,见那农妇已断着腿坐在血泊中,一脸呆傻,索性还有半口气在。

    那丈夫吓坏了,这就连夜去敲医馆的门。一路上还很是惊恐,以为妻子中了什么邪症,道是天亮了便要去请神婆作法。

    曹先生携席墨同去,望闻问切一番,遂道出个中原委。他摸骨续骨,以紫杉木板固定断处,隔日来换伤药时,提了一副夜里配好的安神散,养了月余,那农妇才渐渐回神,所述果与曹先生推测无二。

    那时起,席墨就知道夜游者不能随便叫醒,不小心惊了魂会变成傻子。

    他挠挠头,当下想起到了蓬莱后才见识过的一种瑞草来。

    那草唤作萐莆,又叫做倚扇。状如蓬,大枝叶小,根根如丝,转而成风。性清凉,可驱虫醒神。

    他曾在柴园的庖屋附近看见过萐莆,夏天热得狠了还会摘来作扇子。

    想来只消那么一吹,江潭得了萐莆的味道,自能无恙而醒。就不知道这人醒来看见自己挂在树上,又会是个什么脸色了。

    席墨既担忧又好笑,这就上了梯子,推了洞门想去外头拔草。奈何这一推才发觉,这门居然是要以灵力驱使的。

    他不由眼前一黑,想着新认的师父没救了。倘使有下次,宁可自己去睡那松枝子,也不要放江潭上去冒险了。

    这么想着,席墨只能下到收纳窟中,解了井旁束桶的绳索,在井栏石环上结结实实多绕几圈,再将一头在腰上束了,试了试松紧,就摸到雪松边,想着将江潭弄下来再说其他。

    他站在树旁,只觉凉风直往鼻腔倒灌,也不敢往下多看,这就挡开一丛松枝,咬紧牙关迈开腿,几步跨到了江潭栖身的那根枝子上。

    离得近了,便愈觉这人有种不与众同的安谧。一呼一吸之间,似已与树融为一体。

    席墨却不得不屏住呼吸,生怕把他闹醒。

    甫一到近前,才将腰间绳圈取下,颤巍巍要往人身上套,江潭却忽睁了眼来,眼神幽邃地看着他。

    那神色冷极,瞧得席墨一时怔了,心中莫名生了骇意。

    江潭漠然看了几瞬,似是认出他来,面色稍缓,却是不明所以。又听席墨呆然道,“师父,你怎么回事?”

    “我无事。”江潭看他将手中绳圈藏到身后,不免疑惑,“你做什么。”

    席墨笑了笑,“我想叫你来着,又有些恐高。”

    江潭颔首,“你不必上来,在里头叫我能听见。”

    “是了,我记着了。”席墨讪然退了几步,不成想一脚踩空,眼前景物登时开始上浮,脑子便凉了,下意识去抓一旁的枝子,攥到手的却是江潭的袖子。

    江潭眼疾手快,在席墨掉下树枝时已倾身扯住他腰上那圈绳子。只两人猛然间缀在一处,容身的那枝子就承受不住,听着声儿,隐约是要断了。

    江潭道了句“抓紧”,当即抬掌拍断了枝子,趁着那树枝折在足下的须臾,一脚借势,恍似踏风而起,借着那股巧劲在松间冲撞几下,安然落在崖边。

    再一瞅席墨,果然抓得够紧,自己那外衫都给扯落了半边去,仍紧攀着自己一臂不放,还仰了脸来笑道,“师父好厉害啊!”

    江潭使力将胳臂抽回来,拉好了衣襟,“嗯”了一声。

    席墨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先将自个儿声讨一番,又将那夜游症一事说了,末了很是懊悔道,“徒儿今后再不敢妄自揣度,今日之事,还望师父责罚!”

    江潭闻言,默然良久,只道,“不必。”

    想了想又将腕上的玉令解了,“大比将近,你需养身体。想要什么,自去与老伯换了。”

    席墨一时没敢接,犹豫了一下才道,“师父,我如今算是清虚弟子,是不是能有自己的玉令了?”

    江潭道,“已经在制了。”说着将那玉令递到小孩面前,“拿着吧。”

    席墨不想扰人清梦还得了这么个结果,只得好生将玉令系在腕上,又听江潭道,“我今日戊时回来,你于此间随意。”

    说着便上了石梯,将大桌旁的物什收到皮编草篓中,一言不发地就要出门。

    “师父。”席墨眼巴巴看着江潭,“这洞门我打不开。”

    “你以玉令相触便能开了。”言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席墨看着江潭远去,有那么几刻很是想跟着上去。心中只道如今这遭歪打正着,既已得堂堂正正地留下来,实则便失了参加峰门大比的意义。能住在这里,就连一直吃白米莴苣,他也是极开心的。

    他忽然哪里都不想去了。

    现在就盘算着等手好利索了,先去溪谷盘一块地,再将鼎盆里的毒物移过去,接着琢磨农方与毒方。他再也不用担心蓬莱开道的事情,只觉那柄时刻悬在头上的利剑终是被自己握在掌心,亲手斩断了囚笼与枷锁。

    他将那玉令按在心口,细细抚摸,眼是软的,心亦是软的。

    江潭这人……是真的从不会生气么?

    这般磨蹭到了午后,席墨还是下了千碧崖。他叩开柴园时,在庖屋外看见了几株萐莆,不由笑了,随手拾起揣在怀中,想着晚上回去给江潭吹着玩儿。这么满面笑容地见了老伯,就更不为其冷嘲热讽所动,笑得人都要气血逆流,划了信点后就匆忙给他赶出去了。

    席墨装了一篓子炊具吃食并各色佐料,边走边采着花花草草,看见什么顺眼都要来上一把。待到了崖阶前,身上各处能盛装的地儿皆已塞满,亦是气喘吁吁满身大汗。面上微笑却只多不少,索性寻了处阴凉地,将背篓一放,摸出一枚砂梨咬开。

    他慢慢将那梨肉吮着,只觉嚼了一嘴过了霜的凉蜜般,唇齿得清,舌底生津。不由眯了眼来,想着干脆待在这里等江潭,两人一道回去时,就把另一只梨子给他吃。

    再往下一想,又觉不好,自己应当先回洞把饭菜做好才是。早上江潭那感觉有点像是被自己吓跑的,连饭都没吃一口就匆匆走了,晚上可要好好补回来。

    席墨断了将指与药指,故而握不住刀,索性烧了一陶罐的草菌粥,再将青菽放盐与花椒一并煮了,又细细捏了一碟绿豆糕来蒸在屉上。

    江潭入得门来,就嗅见一阵清幽幽的熟香。席墨正靠在矮几上看书,听见响动就叭叭跑了过来,“师父!”

    江潭恍觉自己多了只狗。

    “饭都好了,粥温在灶上,您现在吃么我去盛饭!”

    不对,是多了个儿子。

    “好。”说罢就看席墨蹦跳着下了石梯,放下草篓跟过去后,晚饭已摆了一桌,端的是香而不腻,温而不燥。

    席墨将自己那碗粥搅了搅,微笑道,“这里头是我今天刚采的菌子,鸡枞、羊肚、牛肝、松花、青头都有,吃着特别鲜。”

    他看着江潭点点头,道了句“很好”,又指着那碟奇形怪状的绿豆糕笑道,“这个长得丑了点,但还是原来的味道,师父不要嫌弃呀。”

    江潭便夹了一块来,就着粥与青菽一并吃了。

    席墨看人吃得开心,这就状似犹豫地开了腔,“师父,关于峰门大比,徒儿有一些顾虑。”看人抬了眼,便更为忧郁道,“师父可知,昨日主峰来人为何要抓我?”

    不待江潭回答,遂叹气道,“因我种出了古毒融影,他们索方不成,就要拿我问事。”偷了一眼对面,发现江潭并无反应,就猜他大概已知晓此事,便继续道,“昨天恰得您相助,我才没被捉走。但若去参加大比,我一个没有根骨的,再碰上那些人,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说,“保命要紧。如今我尚未提交名签,自不用去参赛。只是担心不去的话,师父会不会生气,觉得我骗了您。”

    言毕就举着一双愁眉望过去,见江潭波澜不惊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

    “席墨。”他说,“你可能是有根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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