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船到桥头还算直(1/1)

    席墨有理由怀疑,江潭不仅只会做白粥,还很可能只会做莴苣。

    庖屋没有莴苣却有许多其他果菜,江潭一概未碰,只非常实诚地端了两碗冒尖的粥来,“水少了。”

    岂止少了,分明可以直接当饭吃了。

    席墨揉揉鼻子,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长老!”又起身去斗橱底下挖出一只狮头方坛,将里面的物什拨了一碟来,“这是前阵子做的糟鱼干,味道还不错,长老说不定会喜欢。”

    江潭尝了,果点了头,“嗯,很好。”

    席墨早猜到他的评价,仍是开心道,“还有一坛呢,长老一会儿直接带走吧?”

    听到了意料中的“不必”二字,便又眨眨眼,“长老还是带了吧,要不接下来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江潭就看着他,“何事。”

    “……弟子前时知晓,参加峰门大比的名签上……要写师父名讳。”

    “……你可写老伯的名字。”

    “……我想写您的名字。”

    “……我并未收过徒弟。”

    “……我并未拜过师父。”

    “……”

    席墨努力笑道,“长老,求您了,挂个名吧。”他压低了声音,“我一定不给您丢脸。”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江潭明显也不信。因为他执起瓷匙,又继续吃起了粥,分明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席墨蹭蹭鼻尖,又想哭了。他指头尖在竹箸上划来滑去,暗想要不要同江潭交底。反正自己种毒的事儿都传到主峰去了,后山八成也快知道了,不如趁此机会表明自己进入大比前百的决心。

    虽然被轻松踢断两根手指的他,仅有的那点决心都像是在自欺欺人。

    可理想不能丢啊!

    “长老。”席墨鼓起勇气,“我……”

    “刀给我。”江潭却道。

    席墨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听人重复一遍,“刀给我,名字你要写便写了。”

    须臾之间,席墨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若是要融影的方子,他犹豫一番还会拱手相让。

    只这一样,不行。

    天塌了都不行。

    他有些艰难地吞了吞口水,“长老,能不能换一样东西啊。”他颤颤笑道,“那把刀,对我真的很重要。没了它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江潭见小孩忽然红了眼眶,不由怔了。

    席墨却果不叫人失望。乌黑的眼珠子巴着江潭就不动了,泪水大滴大滴直直砸落在粥碗里头,唇角还勉强咬着笑,一字字哑声道,“求你了,长老。”

    江潭面无表情,悄然握紧了手中瓷匙。看上去像是要吃粥,又仿佛想打人。

    然后真要打人那个就来了。

    “哭!哭什么哭!”老伯出来乘凉,看着席墨那架势险些要将酒壶摔了,“要哭出去哭,在这儿哭给谁看呢!”

    席墨不声不响收了眼泪,暗道一个两个都是铁石心肠,水浇不开,雷打不动。

    怎么办呢?他认真考虑,要不下次曲矩来了,求他作师父?曲矩看着倒是很好说话,只是到时候免不得要把江潭卖了。

    席墨就叹一口气,江潭好端端的为何要和这刀过不去呢?难道……他竟认得自己那恩人么?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因江潭那样子,显然对恩人没有半分兴趣,看着只是眼熟这柄刀罢了。

    席墨喉头犯堵,有些咽不下饭了。他偷瞥江潭一眼,发觉人还是很有胃口,一碗粥眼看要吃了干净,这就不甘心道,“长老……”

    江潭咽下最后一口粥,拭了拭唇角,起身道,“老伯,我已收席墨为徒,他以后便随我在千碧崖了。”

    老伯吞了口酒,摆了摆手,藤椅吱吱呀呀,摇得丝毫不乱。

    席墨却不能不乱。他生生遭了一道霹雳般,僵在当地动弹不得。

    要是放在片刻钟前,这句话怎么都能让他喜极而泣,自问是否身在梦中,而现在,他却是悲从中来。

    完了。江潭真的看上自己那短刃了。

    还有原本说好的挂名,怎么忽然就成真的了?

    席墨眼珠转了一下,紧盯着江潭不放,暗道这一去,人与刀中至少有一个便是有去无回了。

    他心里烧得慌,又没法真对这人咬牙切齿。只想江潭这个性子该不会是随便说笑,心中一时复杂万分。

    “长老……莫不是在开玩笑吧。”他讪讪道,“弟子还想留在此处孝敬老伯,毕竟我受人照拂良久……”

    “磨磨唧唧,啰里吧嗦。”老伯首先听不下去,无不鄙夷道,“快给我把柴房收拾干净,一刻钟后发车走人!”

    人为财死,我为刀亡。

    席墨愁眉苦脸收了家当,又用席子把那些个毒物遮盖严实,一样样搬到了破车上,这才冒头唤了声“老伯”。

    老伯阴沉着脸,大手一挥,“小江先生请。”

    然后将两人送到千碧崖,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老。”席墨望着那一人一车流星般坠去,不禁呆道,“老伯近来是怎么了。”

    “苦夏。”江潭有样说样,“你说过的。”

    “是了。”席墨挠挠头,深吸一口气。

    方才被那凉风扑了一路,他可算清醒几分,道是无论怎样,如今好歹算是名正言顺的清虚弟子。只是进洞前一定要将事情问明白了。

    “长老,弟子惶恐。”席墨将袖中短刃攥得紧了些,“您为何……愿意认我?”

    “……你愿认,我便认了。”江潭抬手挥开洞门,答得很是理所当然。

    席墨一时愣了,“那刀……”

    “叫做照影。”江潭顿了顿,“你既喜欢,便要收好。”

    席墨呆了呆,一腔悲懑登时化为乌有,竟有些吃不准江潭究竟在想什么了。

    不过,他向来也琢磨不透这人,更不知那脑袋里的回路到底是个什么走向。

    江潭既不要刀,方才柴园子里的那话便是……考验了?

    ……这么说来,他果然认得自己的恩人!

    席墨心头一暖。

    “照影,我记住了。”他眼瞳里映着一寸星空,暗得发亮,“只不知它归谁所有?”

    “一兵不侍二主,后事不问前尘。无论先时归谁,今后属你所有。”江潭语气却是极淡了。

    席墨闻言,心头生出一抹怪异。这话说的,仿佛自己那恩人已经与世长辞了似的。他压下那点忐忑,只想,罢了,就算现在得知恩人名讳,自己这样也是没法报恩的。

    来日方长。

    他看着那道烟雨色背影,却猜出江潭与那恩人的关系必不一般,甚至连收自己为徒,可能也是因着授刀那层关系。

    这么想着,席墨只觉肺里发痒,想打喷嚏。

    初来后山的时候,千碧崖上这处洞府,他曾肖想了很久。只道自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多待几刻时,莫名其妙就转了进来。

    看到熟悉的小炉矮几,长柜圆窗,席墨心底的惶惑渐渐消退了些。他将自己那点家当归置一番,暂把卷毒物的席子放在庖屋中,想着这制毒一事再也瞒不过去,需与江潭说明才好行事。倘使他也不兴见着毒物,自己就去崖后的溪谷里搭庐子。

    席墨盘腿坐在地上,顺手将名签摸了出来,看着右上角空白的那列,只叹自己指头断了,不能当即刻上字去,却仍抚着那签,一遍一遍,无声笑了。

    我有师父了。他想,我是有师父的人了。

    “席墨。”江潭下得石梯,见小孩一动不动坐得笔直,“东西都放好了?”

    就看那孩子转过身来,眉眼带笑道,“师父。”

    这一声清极软极,带着少年人娇嫩的鼻息,恰似新燕啄鸣,乳莺初啼。江潭被他这情真意切的一声叫住了,一时竟不知该答什么,末了只能点点头。

    席墨便哼道,“等我手好了,一定给师父好好补一顿拜师宴。”

    江潭不置可否,“上去歇着吧,明日有事同你说。”

    席墨乖乖跟着到了内室,见那处仍旧一道窄榻,不免道,“师父,我还是打地铺吧。”他说,“这儿这么黑,师父就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去外头睡了。”

    他如今脑子转过弯来,一口一个“师父”倒是唤得顺口,概因他早就想这么唤这人了。

    师父这两字,是盈盈浮在舌尖的,不似长老二字掷地有声,自端了些不与寻常的亲昵与依赖。席墨尚未至变声期,又故意把嗓子放软了,一声一声掐人心尖,彷如偷摸着撒一回娇,又耍一回赖,于不为人知时讨尽了好处,占尽了便宜。

    席墨觉得若不是自己先前已在此歇过两回,江潭只怕就要点头了。可他如今只淡漠道,“你睡吧。”又道,“外面有灯,不黑。”

    席墨眼巴巴看人走了,自往帐子里一倒。此刻这滋味却实在不同以往,竟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了。

    他今儿折腾不停,现在困得要命,纵是断骨处疼得突突跳,也便倒头即入黑甜乡。

    这雪白的榻子,他着实喜欢。从前大约也只有在娘亲的怀抱里,才能睡得这般安稳踏实。

    而再次睁眼时,头皮已躺得麻了。他不知今夕几何,只撩了纱帐往外一望,却果有一豆烛火荧然,似秋海浮星,似春山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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