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1/1)

    这次春天,老伯回来得早了一些,道见诸峰人要来此授习一月。又要席墨跟着将部分石傀收了。

    席墨在柴房窝了一冬,已研习了些毒理,还试着作了毒方,想着这下刚好去看有没有可收的物料。一路下来,恰还真让他找到了不少,这就略略振作起来,暗觉自己于毒之一道的机缘尚未散尽。

    回到柴园整理一番后,他拢共在地里种下三种药草,比第一次少了一半,却皆是剧毒之物。

    老伯去柴房放车,见到席墨在那片秃地上捣鼓,也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心中却着实烦闷,不由出声嘲讽道,“嗬,还真是什么妖怪都赶着往后山跑了。”

    席墨听着这话时,尚且一头雾水,之后才知道,老伯他实是见不得见诸峰那群怪人。

    见诸峰的弟子像是来过年的。

    算着时间,他们也确实是来过年的。

    自那日听到天外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后,整个后山便显得热闹起来。每一棵树,都因为张灯结彩变得活泼而生动。见诸峰弟子走到哪里,就把阵法布到哪里,几天之内,触目所及,皆是端庄稳重的见诸峰代表色。

    席墨看了看快要挂到柴园门口的赭红灯笼,再看看老伯映着红光而隐隐扭曲的脸,觉得他整个人都喜气洋洋,别提有多开心了。

    老伯红光满面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摔门而去,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然后,席墨听到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声音他很是耳熟,说明召回的石傀全部被放出来了。

    不得了,席墨想,要杀人了。

    他将桶晃悠到柴房边,往地里浇了第一瓢水时,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他抬了眼,见那火很快与天边赤霞烧成一片,而嘈杂人声被风切得细碎,密密匝匝吹过他耳畔,听着是打起来了。

    他慢慢将水浇完,支着下巴坐在地边上,看天边烟火连绵,想,还没打完?

    自去煮了罐花豆粥吃。可连灶台都熄了,火势却是一路凶猛,眼看着是要烧到琅玕树那片去了。

    席墨默然片刻,下山便往千碧崖走。半道上看见江潭衣袂流风般,转眼要飘过去了,忙道,“长老!”

    江潭“嗯”了一声,“石傀失控了?”

    席墨顿了顿,“老伯失控了。”

    江潭不明所以,仍是加快脚步往火光最凶处赶。

    席墨本与他并肩,渐渐却又要把人走丢了。看着前头那人步履几不沾地,道是他不会御风术又如何,走得这么快,自己跑都跟不上趟。不由喘道,“长老,你要去哪里?”

    “马蹄泉。”江潭道。

    “您先去……我一会儿去,去找您……”

    江潭便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席墨走得慢了些,却不敢停,想着刚才这人果然是在等自己,这一转眼就走得看不见了啊。

    等他到了马蹄泉边,周遭的火已皆数熄了。

    江潭正站在泉边,给几个石傀腕上束着朱绳。席墨对此轻车熟路,正要过去帮忙,便听对面传来一声格外动情的呼唤,“阿格!”

    谁啊。席墨想着,便见一袭赭衫流星般坠到了泉畔。他眼一花,看着一个流金溢彩的年轻男人落到了江潭身边,面上十分激动,“我找到你了!”

    江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那男人并不觉得受了冷遇,反是更加热情道,“走吧,同我回去。”说着就去捉江潭的手腕。却在恰要挨上的当口打住了。

    席墨这个角度,正能看见江潭袖间一抹银亮。不知他用什么暗器抵上了那男人的腕口,对方便不敢妄动,只不解道,“阿格?”

    “你错认了。”江潭淡然道,“收手。”

    那男人显然不觉得自己认错了,正要同他继续纠缠,就听一声厉喝,“小子放手!”

    看着老伯从天而降,也不知为何,席墨心里就生了些莫名的痛快。

    趁那两人打作一团,席墨几步飞奔到江潭身边,“长老,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

    江潭道,“还有八只。”又道,“你随我来。”

    席墨唇角含笑,答应一声,与江潭走得远了,又听后头那人大声道,“阿格别走!”

    “长老我们快些走。”席墨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您刚才没事吧。”

    “无事。”江潭说着,将绊线一道道从灵引中扯出来,分了一半给席墨,“非攻击态的收了,攻击态的记下位置。”

    “是!”席墨心中一暖。他居然知道自己会收石傀!

    “沿此道走,菏泽再见。”指了路后,江潭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席墨将他背影看了一会儿,直至那片烟雨色融入莽林不见,才依言往琅玕树那处行去。路上碰见的两只石傀,都已是非攻击态,乖乖任他束了腕子,牵着去了菏泽。

    到了泽畔,江潭还未来,席墨便倚着一株相思木席地而坐。掌心里两段朱绳缠转着,席墨就想,他定是绕了路才会这么慢,再一想,他可能又被那莫名其妙的男人截在半道了。正有些不安,忽嗅见一缕极清淡的甜味,这才发现背后这木头居然不声不响开花了。

    他仰了头细看,果在丛绿中瞅见几点金黄,想着相思木本该是清明前后开花,怎地如今提前了这么多日?

    那一点甜却是极醉人的。像是花蜜沿着鼻腔滴滴坠入,化开,肺腑生甘。

    席墨按了按心口,突觉舌尖竟也有了甜味,不由咽了咽口水,想,这花有这般甜么?难道以往是被其他味道盖住了?

    正自疑惑,就听泽对岸有了响动。

    他抬眼望去,之前消融的那片烟雨重凝在夜色中。江潭当先步出树丛,却是站着不动,将他遥遥看了片刻后,才将未牵朱绳的那只手举了起来。

    席墨看着江潭那试雨般的手势,就以为是下雨了。恍惚中,脑袋上真坠了几滴冰凉来。他摸摸脑袋,又仰首去看,只道天色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再落了眼时,却悄悄屏住了呼吸。

    泽影中几只黄金蝴蝶正向江潭盈盈缀去,而江潭一动不动,任它们绕着自己翩跹。

    无风,无月。

    天地一时喑哑黯然。

    面前这情形是诡异的。因岸上那人身边什么也没有,只倒影里,数双蝶影交错纠缠,拢烟成荧,隔水如空。

    席墨看着,只觉泽愈深,人愈浅,浮光流波,照成一卷空灵。倏忽之间,后脑便如遭重击。

    他懵了一下,揉揉脑壳儿,再看对岸,江潭举起的手边上,正燃着几丛黄金火焰,夜海天灯一般映得他眉清目皎,而影子里却是一派冷寂,什么光也没有。

    江潭烧了蝴蝶,自行到席墨面前,将他手中的石傀接了过来。

    席墨后脑还痛着,眼中生了些陌生的惧意,只道,“长老。”

    “鎏明蝶,惑乱阵引。”江潭道,“走吧。”

    席墨就懵懵懂懂爬起来,却忍不住去摸了摸江潭袖子,摸到一片柔韧的布料,才松了口气般,“长老,我方才……你方才……”

    “此前这里布了阵法。没有撤净,余下的鎏明蝶就在相思木上。”顿了顿,“它们生性喜噬幻象,人为其惑,倘不以灵气焚之,便会成为养料,陷在幻觉中出不来了。”

    “……我都不知自己何时陷在幻觉里了。”席墨恍惚道。

    “眼前之景慢于心中之景出现时,必有鎏明蝶作祟。”

    “那……我刚看见长老……”之前的景象太过迷幻,席墨仍有些不解。

    “我是真的。”江潭说完,又遭小孩扯住了袖子,“……长老……”

    “如何。”江潭正往回抽手,忽然一僵,小指已被席墨轻轻勾住。

    席墨只碰了一下,就赶忙放开,心情不定地暗自嘀咕一会儿,想真正的长老怕是不会让自己碰到手的。自个儿又开始犹豫不决,便想,之前不算,一会儿长老若是主动来碰我,那八成就是假的了。

    这么想着,他的手腕就被握住了。

    “……”席墨一惊,正要甩脱,就觉一道气往体内渡来,“静心。”

    他一怔,却是彻底静不下来了。

    因着那道气,席墨整个人逐渐颤抖起来,愈抖愈是剧烈,只觉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却不想是被什么厉害的妖物冒充江潭捉住了。

    他疼得团成一团儿,嗓子里抽噎之声吞吐不断,眼泪断断续续。

    江潭站在他身边,一时竟有些呆住了。

    “你……”江潭又想给他把脉,疼得脑袋发昏的席墨却是本能般抗拒起来,只要人一碰,便在地上打起滚来,滚了一身泥,就是不让动。

    江潭无法。只能先将手边石傀打入休眠态,然后敲晕了席墨,提着他回了柴园。

    可直至后山各处的火都灭尽了,老伯也不曾回来。

    席墨自陷入昏迷后就很是安静。照理说此时也该醒过来了,却依是歪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痛死了过去。

    江潭在柴房门口站了片刻,又走回床边,觉得不能放任小孩这么躺下去。毕竟适才他突如其来的痛苦不似作假。但想了之前的经过,眉心却浅浅蹙了一道来。这就翻开席墨的手掌,沿着几处大穴的位置逐次按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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