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 归去来兮(1/1)

    他说这句话时,像是一句极平常的叙述,但又萦绕着,离别的气息。

    姒洹心中一慌,故作平静地说:“嗯,都救完了。”

    姜荔没再说什么。他们救起了姒光、姒旦兄弟,继续往极北之地走去。越回到人群聚居的地方,他们身上那种力量失衡、强弱倒置的感觉,就逐渐消失了。他们又变回了强大矜傲的纯血,力量强横、血统高贵,在北方之境中无人可挡。但经历过始祖之地、及通往始祖之地路上种种凶险的一切,他们已经难以忘怀——世界上竟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把将神贬为凡人,而脱去神力的神,比人更脆弱无依。

    从强者跌落为弱者的屈辱,他们是体会到了;而又从弱者变回了强者,其中的一丝侥幸与忐忑,不由得让他们心生疑惑。如果他们没有如此幸运,迎接他们的命运,又是什么呢?毕竟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不幸运的。而回到北地之后,面对着平静祥和、卑躬顺从的人群,其中的落差与冲突,更让他们感觉到,经历的一切,如梦境一般。

    所谓的神,是什么;而所谓的人,是什么。

    只有姜荔,在越靠近银谷的时候,越显得犹豫起来。他时常踟蹰不前,目光望向外面的世界,或者停住脚步,有所沉思。这种近乡情怯之感,在即将到达银谷时,显得更加明显。他们看出了姜荔的挣扎,有心劝解,又怕适得其反,只默契地都未说出口。

    一方面,姜荔不愿回到那个有着复杂过去的地方,但另一方面,他又有所牵挂,放心不下。其中怨中有思、恨中有爱,而自我的宽恕,只能靠自己走出。直到他强大到可以对过去进行蔑视时,才可以对过往说原谅。

    银谷的一角黑色岩石终于展露在视野之中,姒光忍不住欢呼了起来,激动地抱住了旦。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在消化长生草中澎湃的能量,精力充沛得不行,两兄弟简直是一路走一路在打架。姒旦嫌弃地推开了光,嫌他身上粘的脏雪,却禁不住被他带着一路往前跑。舅舅们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一路辛劳,他们总算回家了。

    巍峨的山岩逐渐展露在眼前,姜荔的脚步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山谷,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一瓶陈酒,苦涩醇香。记得第一次来到极北之地时,他怀揣利刃在风雪中跋涉;后来他逃离了银谷,却因为自愿的交换,不得不回到此地。似乎他每一次想逃离这个地方,总会因为种种原因回到此处。孽缘难解,他与这个地方的缘分,总是难以斩断。

    姜荔停了下来。广袤的北地上只得这一处坐标,但在此之外的天地,却显得无限之大。

    见姜荔停了下来,其他人也渐渐停止了前行,喜悦之情稍缓,开始回首张望。

    姜荔沉默地站立着,姒洹也站在雪地里,和他静静地相对着。过了一会儿,见姜荔的嘴唇开始翕动,姒洹说:“你走吧。我放你自由。”

    姜荔笑了一下:“我还未说话。”

    “与其从你口中听到离别的话,不如还是我来说吧。”姒洹说。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走?”

    “看得出来。“

    “那你舍得?”

    “不舍得,但也留不住。”

    方寸之间,姜荔觉得周身的时间和空间都忽地一滞。他仿佛只是愣了一下,姒洹已经袭近他的身边,伸手抓向他的手臂。姜荔反应极快,他身体一矮,侧滑出去,刀锋别在冰面之上。相逢片刻,却已交手数次。姜荔是第一次领教到姒洹真正的身手,随时随地的凝滞、迟缓和转移空间,让人防不胜防,姜荔只得以急速的瞬移和风刃应对,只缠斗几轮,他已经大口呼吸。

    “你练得很好。”姒洹说。

    “一般。你也不错。”姜荔说。

    虽寥寥几语,但双眼对视中的情绪,却胜过万语千言。姜荔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静静地:“到此为止吧,姒洹。”

    “我们还未停止。”姒洹说。

    “但在我这里,已经停止了。”姜荔说。

    “姒族进犯,是姜姓技不如人,有所交换,也是正常。你们现在有了……继承人。我族之允诺,已经完成。我自愿斩尾……代替姜萝,服了长生草后,已无生命之忧。”

    “我们了结了。”姜荔说。

    姒洹苦笑:“那其中用情种种,也可了结?”

    姜荔不答。

    “过去种种,于我而言,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回到……银谷,也不会回去姜族。我想到,外面看看。”姜荔说。

    “这么简单就过去了吗?姜荔,如果你没有牵挂,不会在始祖之地如此失控。是你救了我们。没有你,我不会活着回来。”姒洹说。

    “有因有果。当初若不是姒族入侵,我不会斩去长尾……我没有失去长尾,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我不会走上另一条修炼的道路,也不会去到始祖之地、看到神碑、找到长生草。”姜荔说。

    “我明白了……你还是没有原谅。”

    姜荔说:“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说原谅。”

    姒洹抬起手来,想像以前一样用手碰一下姜荔的脸,却还是没有碰上。他垂下手来,说:“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姜荔还想说什么,却忽然被一声欢呼打断了:“父亲!”。原来是孩子们看到父亲回来了,纷纷跑来迎接。辛像一颗小炮弹一样投进了父亲的怀里,抱住他的脖子撒娇:“父亲!您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他紧紧抱着洹不肯松手,转头又看见了荔,小小叫了一声:“母亲……”。辰躲到了沅的后面,他对荔已经有点生疏了,大眼睛偷看着。而癸与襄两个,现在已经过了给什么吃什么流口水的年纪,但也仍傻乎乎的,被人抱在怀里,含着指头看荔。

    现场一下子热闹起来,把之前离别的悲伤都冲淡了。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沉浸在团圆的喜悦里。他们欢乐地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看到父母都健康完好,十分高兴。几个侍从抱着孩子,也过来给姜荔行礼。他们见姜荔状态与此前明显不同,知道王族此行必有收获,也喜上眉梢。

    “大人,恭贺您平安归来,愿您安康。”

    侍从原本想把孩子交给荔,以为他会看一眼。却不料姜荔眼睛虽盯着那两个肉乎乎的软团子,身子却后退了一步。像是想碰一碰,却又极力克制。襄却已经认出了荔,“啊啊”地伸出小手要抱抱。

    姜荔忍着内心那股血脉的羁绊,孩子本是屈辱的证明,但是他们也的确是无辜的。他之所以不想回到银谷,就是怕见面之后,不忍离开。

    “给我吧。”姒洹说,他把幼儿接了过来,对姜荔说:“我会照顾好你的孩子的,放心。”

    姜荔脚步踟蹰着,姒泷上前抱住了姜荔,靠在他耳边说:“荔枝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比我们更重要。去吧……事情忙完了,就回来吧。”他温热的嘴唇在姜荔脖颈上一擦而过,只留下了一点湿热的触感,就离开了。他又好好看了姜荔一会儿,往他箭袋里放了几支箭,说:“平平安安的,早点回来。”

    姒光神色不明,欲言又止,而旦眉头紧皱。

    奇怪的是,这次沅竟没有过多阻止,似是洹之前已经与他谈过。只在荔转过身去的那一瞬,他从背后抱住了荔的腰,说:“别走,可以吗?”姜荔的身体一僵,他感觉到沅身上温暖的温度传到他身上来,而带着一股莲花般伤心的香气。沅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在长期没有得到回应后,才又颓然松开,说:“我们会再见的吗?”

    姜荔无法回答。

    姜荔最后看了这几人几眼,又看了看还疑惑着的孩子。银谷隐藏在云霞之中,五彩缤纷,宛如天上仙宫。他的过去都已经抛在了身后,然而前路仍是晦暗不明。他却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辛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从父母的对话中听出了不对,品尝到了分离的气息。他的手被父亲攥着,终于还是在荔走出半里之后,忍不住挣开,追了上去。

    “别!别走!”辛跑得气喘吁吁,他人小腿短,根本追不上姜荔。只在姜荔放慢了脚步时,他才追了上来,拉住姜荔的衣角说:“别走!好吗?”他知道母亲不大喜欢他,但比起离开,他更想能常常看到他。

    姜荔蹲了下来,这是这颗蛋离开母腹之后,他第一次这样亲近。他生疏地擦掉辛脸上的泪痕,那种天然的联系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他看着辛难过,也不知道如何劝解,他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你做完了,会回来吗?”辛问。

    姜荔无法回答,他只能对孩子说:“我也不知道。”

    辛又要哭了,姜荔看着他哭,也没有办法。他摸了摸身上,只得一把剑。他把窈冥昼晦剑取了下来,放到姒辛手中,说:“这个留给你吧。”

    辛握着那把剑,问:“我还会见到你吗?”

    他只是个孩子。姜荔看着他的眼睛,也不忍心诚实地说出来了。他摸摸辛的头,说:“会的。”

    说完,他就走了,只留辛在原地。

    远处,看着姜荔渐渐走远,逐渐消失的背影,姒旦双拳紧攥,说:“为什么放他走?”

    姒洹的双手垂在袖子里,他说:“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也许这就叫做——”

    “欲擒故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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