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要替哥哥赎身吗”(7/8)

    他快睁不开眼睛了。

    脸部的皮肤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原来是枕着地上一滩尚未融化的雪。可他的四肢皆是焚烧般的疼痛,头也疼,想思考对策,脑浆却像一锅烧开的糊状物,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鲜血从额头缓缓淌下,沾湿了他的睫毛。这下连对面晦暗肮脏的墙体都看不真切了。晚间的虹光施舍般投下这条小巷,照亮了瘫倒在地眼神失焦的青年,他的肢体以一个极古怪的姿势扭曲着,平日一尘不染的衣裳此刻却满是污渍。他何曾几时想过呈现出这样不得体的一面?

    暮色渐渐吞没整座城市,叮咚一声,贺明汀脑子里的开关跳闸了。

    ……

    贺明汀转醒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吐,好像有人把他的胃腔抽瘪了。

    他没有问类似“身处何地”的问题,因为在颠簸的途中也曾被惊醒,不过那时意识尚且微弱,在挣扎着使唤躯体无果后,昏厥了近十四个小时。

    天底下还是好心人多,有路人注意到脏兮兮的小巷子里昏迷不醒的倒霉蛋,否则他将在北方零下十度的寒夜冻成冰雕。前来施救的医护人员还在不远处发现了手机,连着一起送上120,并从中翻出程树的号码。

    在缓过一阵天昏地暗的头疼,面对程树慈母忧儿式喋喋不休的关怀,贺明汀从混沌的思绪中剥离出另一个要紧的问题:“贺明渚呢?”

    据程树所说,自己伤势并不算严重,最不幸也是最万幸——头部是主要的受挫对象,后脑勺缝了六针,外加脑震荡,全身上下多处错位和软组织受伤,以及左手手臂轻微骨裂。

    “在我家呢。”程树挺了挺胸脯,就差大着嗓门“我做事你放心”。

    他偷偷地呲了呲牙,几度嗫嚅,还是没告之细节。贺明渚泪眼汪汪的样子简直令人于心不忍。

    “把他送回来吧。”贺明汀说着就要掀被下床。

    “哎——悠着点儿啊哥!”

    程树忙不迭给人按了回去,指了指他头顶的吊瓶。

    贺明汀又悻悻然重新坐好。

    顶着这副衰样去接贺明渚的的确确是大意了——方才他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屁股就招来了天塌地陷般的痛,浑身的骨头如同被敲碎后又囫囵吞枣拼装起来,贺明汀咬紧牙关才没有让程树觉察。

    “打完点滴也别着急走,给你约了几个检查,单子也列好了,”程树拿起床头柜上那幸存的手机在闭目养神的青年面前晃晃,“等下有人来推你去排队。”

    贺明汀一睁眼就看到床边的轮椅,郁闷不已。

    “怕留下什么后患,你老实配合哈。”

    “知道了。”

    “要不,我留下来陪你?”程树在贱嗖嗖和靠谱间切换自如,人精一个。

    “赶紧走!”

    贺明汀一时也恢复了战斗力,朝他飞了个眼刀。

    程树最后向怨气满满的好友扮了个鬼脸,开车回了家。

    “回来了?”程老爹正悠哉悠哉地坐在客厅泡茶,听闻动静也不回头,“地方布置好了?”

    程树皮笑肉不笑:“那肯定。保管那些个老头赞不绝口。”顺路去医院探望了一下贺明汀。

    “啧,怎么说话的。”

    眼下懒得跟亲爹斗嘴皮子,程树转身上楼,直往贺明渚住的那间房去。

    敲第一下门,不应。

    敲第二下,不应。

    第三下程树直接推门而入,小孩儿正坐在书桌前写寒假作业呢,脸上没什么表情,估摸着还在同他置气呢。

    程树不禁为自个儿叫屈,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呀。

    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哪知力气也不差。程树不得不动用“武力”才连哄带骗地把他扛上了车。等载回了自己家,贺明渚也拒不服从安排,程树苦口婆心,最后搬出了贺明汀才勉强了事。

    “这是你哥之前住的房间。”

    即便如此,程树还是听住家阿姨说半夜里房间隐隐传出哭泣声。

    其实今晚他有一个应酬,贺明渚不去——他根本不打算从房间里出来。

    程树叮嘱住家阿姨好好照料这个小客人,便携同老爹一块儿前往饭店。

    但他万万想不到,先处出事的会是贺明汀。

    席上程树一直推脱着酒杯,为了保持清醒,他还在等贺明汀的电话。可等啊等啊,等到一众老板都饭饱酒足了,仍是没有任何来电。

    他性急地拨过去,关机。

    搞什么啊?

    程树坐不住了,不顾老爹的眼神暗示向其他人赔笑,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一路加速回到家接上贺明渚,再往医院飞驰而去。

    汽车驶入医院的停车场,他刚刚解下安全带,贺明汀便发来了一条短讯:“你先自己过来。”

    程树在医院的侧门门口找到了失踪的好友。

    “你脑子真被撞坏啦?”

    贺明汀头上缠着纱布,左手打着石膏,系着那条染血的红围巾,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地面上。

    “小杨人呢?”小杨就是那个临时护工。

    “被我打发走了。”贺明汀面无表情地从纸袋掏出一张单子递给他,“你看吧。”

    程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

    他看着单子,贺明汀静静地望着他。

    从诊室出来后已是日暮西山,贺明汀强烈要求小杨推着他到室外走一走:“医院里太闷了。”

    他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但早在四年前就已习惯了。待他被推着绕过医院一圈,突然开口道:“放我在这儿吧。”

    “啊?”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今天终于可以目睹月亮升起了。

    但浓重的云遮住了月亮,连星子都稀罕。就像医生手指着的片子上的阴影,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可能是肿瘤。明天来做个深入的检查吧。”

    思及此,贺明汀不由苦笑。

    这还得感谢程树的周到,不然自己哪天就跟母亲一样猝不及防地倒在工位上,等究其原因,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死神的邀请函下摁了红手印。

    肿瘤犹如一颗带有剧毒的种子,在她体内肆意凌虐,然而无从连根拔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片沃土变成寸草不生的瘴疠之地。

    母亲多数时间都没精打采绵软无力,原本一头乌亮的秀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光了,红润的脸颊也变得苍白如纸。

    最让人心碎的是她失去光彩的灰蒙蒙的眼睛。

    畏死之心人皆有之,贺明汀强忍着惧意理智分析起来:良性还是恶性?如若是良性,算他走运,如若是恶性,他又还剩几年好活?贺明渚又该何去何从?送回芸城?绝对会被贺咏一和他老婆扫地出门的……万一还是家族遗传呢……

    逻辑体系轰然坍塌,贺明汀捂着胃干呕起来。

    肉体的痛楚尚未消退,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了,不舍、焦灼、悚惧和绝望生拉硬扯着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嘴唇都在发颤,整个人似乎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承受着水深火热,一半随着夜色渐浓消化这个讯息,静候公开。

    程树反复看了两三遍,一张嘴语言系统却短路了:“这,这……”

    “我也是刚知道的。”

    “不是,这……”程树狠挠了几下头发叫起来,“这都什么事啊!”

    对啊,这都什么事啊。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贺明汀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并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和宣泄——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粒米未沾,他连抬动一根指头的力气都不舍得浪费。他只是默默坐在除净雪的路面上,风刮得脸上生疼,眼睛也干涩,却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

    他只是略苦涩地轻笑:“我有时真想尝尝尼古丁的味道。”

    身后的建筑物宛若一头巨大的野兽,阴影吞没了微弱的路灯光,也吞没了相对无言的两人。

    片刻,贺明汀说:“叫他过来吧。别让他一个人在车里等太久。”

    贺明渚甫一得令便如箭脱弓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目的地,却在接近时刹住了脚步——大抵是被哥哥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镇住了。

    贺明汀挑了挑眉,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坐过来。

    贺明渚迟疑了两秒,然后带着一点儿私心的,钻进了他哥的怀窝里。

    贺明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搂住了他,柔声道:“抱歉,我食言了。”

    小人儿闻言连连摇头:“哥哥没事就行,我学怎么做这个汤,下次我炖给哥哥喝。”

    完蛋,这还叫他怎么开口啊。

    贺明汀神色一凛,右手掰着弟弟的脸抬起来,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需要你这段时间住在程树家,乖乖听他的话,好吗?”

    贺明渚警觉地竖起耳朵:“哥哥怎么了?”

    “嗯……一点儿毛病。”贺明汀含糊其辞,语气故作轻松,“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这回就跟它正面碰一碰。”

    他低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明渚,看他也眨着清亮的大眼睛,心里还有几分忐忑——嗯,其实挺怕他哭的。

    月光照在他白净的小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泫然欲泣的迹象。

    贺明渚双手环抱住哥哥,脸往他怀里埋,闷声道:“那我就天天骚扰佛祖,叫他快点让哥哥好起来。”

    “不是答应了不封建迷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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