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要替哥哥赎身吗”(6/8)

    “放松点儿。又不是要对你动刀子。”贺明汀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后颈以示安抚。

    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触目心惊——他简直难以想象贺明渚是如何顶着这一身伤入眠的。

    可能不是同时造成的?但新伤叠着旧伤,皮肉之苦不复,痕迹却永远无法视而不见。累积的痛楚由时间缝合,深深嵌入灵魂。每次愈合都在对记忆施加一道无形的镣铐。

    贺明汀重新坐直抽了一张纸擦手,肩膀上冷不丁受压,贺明渚柔软的手臂吊住了他的脖颈。

    “干什么?弄疼你了?”

    “不是。”

    “还疼不疼?”

    贺明渚摇摇头,他不清楚是否特指手腕。但两者都没感觉了。

    “哥哥对不起。”

    “……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贺明渚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傍晚洗完澡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哥哥回来。可还没等到哥哥,先等来了那条产生歧义的信息。

    所以与其他是睡着的,不如说是无声无息哭昏过去的。

    贺明渚眼眶湿热。他一吐为快,喉管里的异物被取了出来,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可为何心脏还是揪着疼,疼得几近窒息,情绪上涌泪水决堤。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连串含糊泣音,急于解释却只能一直重复着歉意。

    “对不起……”

    贺明汀听完不语。

    敢情他难以启齿的“秘密”竟是……?贺明汀不忍直言直语,斟酌着措辞半晌,呼了下弟弟毛绒绒的脑袋:“这你也信?!”

    去他的婉转。

    今晚势必要跟他说清楚了。

    “虽然你九年义务教育没读完,但封建迷信万万不可啊,”贺明汀语重心长,“算命先生还说过程树是文曲星下凡,结果这家伙连论文都编不出来。”

    他简直想把那胡说八道的老妖婆揪出来按着灌一节思政。

    贺明渚泪眼昏花,他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挂在他哥身上,就像一只攀着树干的树袋熊。看不见哥哥的脸,但听他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们不辨是非,”贺明汀哄慰似的搓他的后脑勺,“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明渚,你很勇敢。”

    小孩瓮声瓮气地问:“真的吗?”

    “嗯。”贺明汀信誓旦旦,“所以我要你保证以后不会再为这件事困扰,谁敢胡诌一句打烂他的嘴便是。”

    指针滴答走着,再过一会儿,新的一年将如约而至。

    贺明汀一会儿给怀中人捏捏后颈,一会儿揉揉脑袋。他的弟弟需要真正开始新生活了,他想。

    虽然语气轻松,但贺明汀更多的是心疼。可惜他习惯了按下不表。思来想去再说不出安慰的话,于是给出了价值千金的承诺:“你不会流落街头的。”

    “事已至此,就放宽心态,好好吃饭按时长大……”

    “1。”

    “我也暂时还交得起房租……”

    “2。”

    “不过只要我还在,这间屋子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3。”

    “嘭——!”

    烟火声轰然炸响,在墨黑的幕布上变幻着,绚烂夺目,连繁星都黯然失色为之颤动。贺明渚就这样靠在他哥的胸膛上听着他哥的心跳,稀里糊涂地与旧年作别。眼泪沾湿了哥哥的衣服。在贺明汀难得温柔的爱抚中他慢慢平静下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坚定地握紧拳头,应诺还不够,在心里也拉上了一个大大的钩。

    腊月一过,年味就很浓了。家家户户门口贴了红对联,路灯上挂着红灯笼,鞭炮水果和各类年货摆过一路。晚高峰比以往更为拥堵,好在贺明汀是步行,不然对着川流不息的主干道也只能干瞪眼。

    费力地从人挤人的商场脱身,贺明汀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如释重负一把扯正了脖子上的围巾。围巾是贺明渚送的,他偷偷攒了半个月的零花,装在一个礼盒。

    贺明汀打开时没有被款式平平无奇的红色围巾闪瞎了眼,反倒是小孩儿亮晶晶的双眸盛满了期许。

    “礼物我收下了,”他赞赏似的点点头,“谢谢。”

    贺明渚的眼睛仍是亮着光,像一只邀功的小狗。

    可惜贺明汀没养过小狗,更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于是用成人的逻辑略略思索,最后灵机一动:“要不我每天去接你放学吧。”

    岚大月初就正式休假了,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啊?”贺明渚张大嘴,脑袋摇得堪比拨浪鼓,“不啦。”

    他只是想展示自己的一份心意,并不要求哥哥投桃报李。

    “那好吧。”在弟弟提出独立上下学前,贺明汀某日提前启程,亲眼目睹了放学时段校门口车水马龙水泄不通,基本每个孩子都有私家车接送。他原本还顾虑贺明渚会心里不平衡呢。

    贺明渚看着哥哥重新合上盒盖子、系好礼带的动作,也不知在斟酌些什么,而后忽然开口。

    “我二十三号就考试了。”他似鼓足了勇气,但轻颤的尾音还是流露出不确定,“那天晚上我想喝哥哥煲的玉米排骨汤。”

    “可以吗?”

    玉米排骨汤?贺明汀失笑:“当然可以。”正如程树评价,他自认厨艺一般,还是继承母亲的锅碗瓢盆。他过去对伙食要求不高,食堂关门了就自个儿炒两个菜凑合。

    但在贺明渚来到之后却后知后觉开始上心,三餐的菜式也从简单的万物配白粥向多样进化,贺明汀甚至添了个专门做汤的电炖煲——经过不间断的升级式的投喂,小家伙乍一看竟然也长了点肉。

    冷不丁被捏住了脸蛋,贺明渚瞪眼看他哥正忍着笑,小孩子的皮肤柔嫩软滑恰似刚去壳的水煮蛋,贺明汀还有几分爱不释手。

    “嗯?怎么光脸上长肉?”

    贺明渚一副无辜的模样,但听对方不解道。

    不过总归是个好兆头,怪不得程树最近往返蹭饭的频率也勤了些。有他在,贺明渚还不至于营养过剩。

    而且这还是小孩儿第一次主动提要求。

    菜市场也是熙熙攘攘的,生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贺明汀轻车熟路地流连在各个摊位之间:“可以麻烦帮忙挑一个蹄膀吗?”

    这座棚式市场可能是方圆十里最年长的地标之一了,到此采购食材的多是附近的中老年人,乍一见是位年轻小伙子,见惯人情百态的老板娘也不由得感到惊奇。

    “年轻人,买肉回去做给媳妇儿吃啊?”

    “不是。”贺明汀笑道,“小孩子,要这个半肥半瘦的吧。”

    “好咧!”

    “谢谢。”

    看上去那么年轻,没想到已经天伦叙乐了。老板娘暗暗意外,见贺明汀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就算是生鲜灯劣质的幽幽蓝光也无法削弱其气质半分。

    贺明汀一边挑选一边现场回忆着做法步骤,待菜谱在脑海中完整呈现,扫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距离贺明渚放学仅剩一小时。鞋尖一转拐入了抄近道的小巷,深冬的黄昏比往常都要早到,与之一同追逐他脚步的是急促的电话铃声。

    他憋着一口气疾步赶到巷口,还险些踩着不知从何处渗流成灾的污水。来点人一栏“大姨”二字闪烁着,贺明汀眼皮一跳,把一提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搁在地上,犹豫着接了起来。

    “账上多了一万块,你干的?”

    “您收到了可以清点一下,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贺明汀对他大姨的不打招呼早就习以为常,干脆直切正题。

    “我会好好对账的。”她这个外甥还是那样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谅他也没这个胆子造假。

    “您还有什么事吗?”俩人不常联系,往年过节贺明汀还会主动电话问候,但十有八九都是毫不留情地拒接。

    “你带那小孩走了?”

    指的是贺明渚,毫无悬念。

    贺明汀没打算隐瞒:“是。”

    “贺咏一这个渣滓真是命好,这下连儿子都不用养了。”谈蕊冷笑一声,她从不待见这个前妹夫。可惜恶人总没恶报。

    “他就算被弄死在赌桌上也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贺明汀垂眸漠然道,字正腔圆像是宣告解除一纸写尽血泪的契约书,相比怀恨在心更多则是淡然,“他想拉谁下水我管不着,但是贺明渚……”

    “我能拉一把是一把吧。”

    他真心不想同贺咏一有任何牵扯,而贺明渚的出现,恰巧为他创造了亲手斩断纠葛的契机。

    谈蕊闻言愣了一会儿,而后联想到什么令她不屑的东西般,话锋一转:“你果真是亲生的,和你妈一样的菩萨心肠。”

    这……算是夸奖吗?

    贺明汀咧开嘴角,隔空向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关心,”他说,“那我就在这里拜个早年吧,祝大姨新年……”

    “快乐”二字还含在他唇间,疾风就先一步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一辆自驾三轮车从狭隘的巷道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不偏不倚地铲倒了正在巷口的贺明汀。痛觉比知觉更快到来,他被整个掀翻在地,脑袋重重砸向斑驳的墙面,血迹在白墙灰上晕染开。

    贺明汀有点儿回不过神,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天翻地覆了呢?

    方才他还在莞尔向大姨贺岁呢。

    手机在哪?通话结束了吗?大姨是会为他的戛然而止勃然大怒,还是会焦急地询问是否发生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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