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要说我对你的事情半个字都不感兴趣呢”(8/8)

    对啊,这都什么事啊。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贺明汀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并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和宣泄——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粒米未沾,他连抬动一根指头的力气都不舍得浪费。他只是默默坐在除净雪的路面上,风刮得脸上生疼,眼睛也干涩,却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

    他只是略苦涩地轻笑:“我有时真想尝尝尼古丁的味道。”

    身后的建筑物宛若一头巨大的野兽,阴影吞没了微弱的路灯光,也吞没了相对无言的两人。

    片刻,贺明汀说:“叫他过来吧。别让他一个人在车里等太久。”

    贺明渚甫一得令便如箭脱弓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目的地,却在接近时刹住了脚步——大抵是被哥哥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镇住了。

    贺明汀挑了挑眉,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坐过来。

    贺明渚迟疑了两秒,然后带着一点儿私心的,钻进了他哥的怀窝里。

    贺明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搂住了他,柔声道:“抱歉,我食言了。”

    小人儿闻言连连摇头:“哥哥没事就行,我学怎么做这个汤,下次我炖给哥哥喝。”

    完蛋,这还叫他怎么开口啊。

    贺明汀神色一凛,右手掰着弟弟的脸抬起来,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需要你这段时间住在程树家,乖乖听他的话,好吗?”

    贺明渚警觉地竖起耳朵:“哥哥怎么了?”

    “嗯……一点儿毛病。”贺明汀含糊其辞,语气故作轻松,“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这回就跟它正面碰一碰。”

    他低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明渚,看他也眨着清亮的大眼睛,心里还有几分忐忑——嗯,其实挺怕他哭的。

    月光照在他白净的小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泫然欲泣的迹象。

    贺明渚双手环抱住哥哥,脸往他怀里埋,闷声道:“那我就天天骚扰佛祖,叫他快点让哥哥好起来。”

    “不是答应了不封建迷信了吗?”

    贺明汀无奈地弹了下他的额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贺明渚固执得很:“只要拜神仙起了作用,就不算是封建迷信吧?”

    “今天老师在课上说,心诚则灵。”他用脸颊蹭了蹭哥哥的胸口,粗糙的布料引得皮肤一阵瘙痒,但贺明渚毫不躲避,听着哥哥突突的心跳声,“我希望哥哥快快好起来。”

    小家伙暖炉似的热烘烘往怀里一靠,贺明汀饱经彻骨寒风吹打的身体似乎也没那么冰冷了。这股热源强势地注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心脏在更加卖力跳动的同时酸胀起来,让他缴械投降。

    “好吧,那我也希望佛祖停下来听你唠叨两句。”

    他轻轻揪了下怀中人的头发,贺明渚假装被揪疼了抬起头来正要撒娇,却看清了他哥眼下的一片青黑。

    贺明汀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睫毛浓长,笑时眉眼弯弯,更衬得笑容璀璨无双。但在不笑的时候,尤其是冷着一张脸直勾勾地审视,总能让人胆颤心寒。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却难得疲倦的垂了下来,贺明汀就在其中难得的柔光为之沉迷,并做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论断。

    哥哥不那么坚强的样子实在太罕见了,令人心碎,也令人着迷。

    贺明汀极少有领略到“绝地逢生”的时刻,在二十出头的人生中他通常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明察秋毫又作壁上观,始终理智分析利弊以备万全——因为真正的不幸从未亲临自身,而今危在旦夕,他也故作表面平静以此强行保持头脑清醒。

    等待的过程多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他止不住地回忆母亲被诊断出肝瘤晚期时的反应,她除却一点错愕似乎十分的平静,平静地接受晴天霹雳的现实。

    贺明汀不会安慰人,母亲也从不会在他面前满腹牢骚怨天尤人。母子二人间自然产生了某种默契:一个继承生活的重担,一个积极配合院方的治疗。

    母亲性情随和,同病友们也相处得很融洽,整日挂着笑,与隔壁病床稍有不顺即大发雷霆的中年男人形成鲜明对比,还反过来劝慰贺明汀:“不用一下课就跑,小心摔了”——及至她推知儿子为筹钱不惜动了退学的念头。

    母亲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想治了,我们回家吧。

    贺明汀不语,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缩减医药费外的一切开销。

    很疼。母亲捂住脸,泪水从她指间的缝隙渗出。妈妈是胆小鬼,对不起。

    是不舍儿子牺牲前途最后人财两空,还是正如所言“太疼了”?

    贺明汀难以深究其中未尝倾诉的痛苦。她被病魔摧残得千疮百孔,但仍对儿子艰难地笑着,看似温馨,实则呼吸都在疼。

    因为亲眼目睹过生命的消逝才更畏惧死亡。反观母亲坦然赴死,贺明汀甚至无从接纳自个儿身上插满管子。他自嘲地想,若真是恶性,我就揣着存折卡上程家磕头求他们收养贺明渚,然后一干二净地跳岚江去,投河奔井总好过苟延残喘吧……

    许是苍天有眼,大过年的,总归没给岚市警方增添工作量。

    蓄着小胡子的医生看到化验单,真心替面前这个年轻人高兴,他的大好前程不必葬送于癌症。

    对面的贺明汀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僵直,纹丝不动,一时间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剪不断,理还乱。他无端想起了某次高数考试,程树胸有成竹出入考场却惨遭擦线挂科后的一句随口吐槽:“老天拿你当猴耍,你连索要香蕉的资格都没有。管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还是峨眉山上的强盗猴子。”

    贺明汀当时还回怼他将宝全押在了师生情上,现在想来此话竟也蕴涵着几分哲思。

    “请问这是遗传吗?我母亲就是因为肺瘤去世。”定了一定神,贺明汀忙趁热打铁追问道。

    “你急着要孩子啊?”

    “不是,是我有个弟弟。”

    “咋可能是遗传哟喂?况且你这也不是肺部啊,”小胡子医生笑得一半儿胡子都撇歪了,“你要真担心啊,督促他养成好的生活习惯,定时带来医院检查身体呗。”

    “好的,谢谢医生。”

    贺明汀杵着拐杖离开了诊室,径直走向医院大门。

    他仍是反感室内淡淡的消毒水味,想要透口新鲜空气。

    尽管体力不支,贺明汀还是撑着走到门外,拐杖一丢干脆坐在了地上。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被悲喜的狂潮所吞没,大脑充血头重脚轻。

    幸亏谢绝了任何人陪同今早的检查,他要独自一人体验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贺明汀大口喘着粗气,全然不顾过往来去的奇异眼光。午后的光线略微刺眼,他有种流泪的冲动,却情不自禁地向天空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手术日期很快敲定了。

    贺明汀在弟弟和好友的注视下被推进了手术室,但求尽快睡去以免多想——当时的母亲也是如此进入手术室的吗?她是否也同门外的自己一样,默默祈祷着上天的开恩呢?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场她视若救命稻草的手术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病痛的延缓。

    因此她主动放弃了第二场。

    手术室的灯亮着,贺明汀身体无知无觉,却在精神世界里重现。

    陈年旧梦,他伏在母亲病床前低头温书,正值深更半夜,连活动筋骨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无意间抬头惊觉对方也醒着。

    “明汀,对不起。”

    她已病入膏肓,有气无力占大多数时候,言语亦是轻声轻气的。以往贺明汀定要劝阻其切勿勉强节省体力,但见母亲眸底闪烁的泪光选择了洗耳恭听。

    她不知做了个什么梦,倾诉欲异常的旺盛。

    “对不起啊,还是拖累你了……”母亲半哭不笑的,把真相搬到台面上来,她比谁都难受,“我以为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没想到还要让你小小年纪就忙着打工赚钱。”

    “我要是听你姨妈和舅舅的劝早点和那个人离婚就好了……也不至于耽误你们跟着我受苦这么久,可就算是离了,你们两个我也没法都带走。”

    “我好后悔轻信了贺咏一的鬼话,生下了你弟弟,还妄想他会改好。我们走的时候明渚也才四岁,他应该不记得我的样子吧?我好后悔这么轻率生下他,也不清楚贺咏一会不会照顾好他……明汀,你还记得他吗?”

    贺明汀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

    彼时他已过十四周岁,更何况他的记忆力一向好得可怕。

    贺明汀作为一个早慧的孩子,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开头就看穿了贺咏一的劣根性。深受其害的他一察知母亲的反抗,不仅里应外合,还思虑着如何说服她带走自己,却迟迟不敢开口。

    原因无他:弟弟年纪尚幼,理应得到母亲的优先选择。

    母亲坚持在外租房分居,贺咏一禁止她探望两个孩子,她便趁男人出差的间隙偷偷接他们到自己的出租屋住几天。看着贺明汀熟练地抱着弟弟来又抱着弟弟离开,她的心一阵阵抽疼。

    有一天她问,明汀,你愿意跟妈妈一起走吗?

    贺明汀白日里应了诺,傍晚就破天荒给贺明渚买了泡泡糖。

    贺明渚懵懂地嚼着泡泡糖,还以为是他哥转性了,明明前两天刚口口声声地吓唬他小孩子吃泡泡糖咽到肚子里会黏住呢。这会儿不但买了好几个花色的泡泡糖,还好脾气地用纸替他接被嚼得没味的糖。

    殊不知这是贺明汀拐着弯儿的补偿。

    可这点儿微不足道的补偿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实我已经算是幸运的那个了。

    妈妈,您的这声抱歉不该对我说。

    他相信母亲一直是思念着弟弟的。她尚且身康体健之时,同样是深夜,客厅却悄悄亮起了灯。女人对窗落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不知背后的另一个身影在暗中窥探又隐去。

    贺明汀终究还是选择了缄口沉默。

    他不忍再伤一个将死之人的心,可这样的夜晚有很多,门外一亮起微芒,好不容易沉静的心便又煎熬起来。

    最初忽视贺明渚的求救,与其说是不愿再与那个早已淡出生活的生物爹有任何联系,不如说是他抵触获悉弟弟的真实处境。

    甚至在芸城逗留、等待贺咏一回复的几日他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个男人能够重新担起父亲的责任,给出正面的解释和承诺。

    是真心盼着弟弟好,还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这两个选项间的挣扎在贺明汀庆幸新生的同时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常令他辗转难眠。

    离别前相处的时光贺明汀记得一清二楚,唯独离别当天的细节,他迫使自己忘却,又在重逢后不可避免地一一浮现。

    他害怕回想起那日亲手推开弟弟,携同母亲仓皇出逃,孩子稚嫩小脸上不解的神情。

    正如一直怯于在弟弟面前承认自己并不是他眼中的盖世英雄,而是一个伪君子。

    在这样毫无保留地依赖他的贺明渚面前。

    ……

    梦醒的贺明汀一睁开眼就是他弟,心情可想而知。

    他本想叫程树把小孩儿带回去,奈何贺明渚死活不从便由着去了,不过晚上得回程家过夜。

    结果这家伙一刻也不肯消停,一会儿问哥哥疼不疼,一会儿又问哥哥渴不渴,还时不时来探他的鼻息,生怕稍不留神他就断了气。

    整得贺明汀好气好笑:“你假期作业写完了?”

    贺明渚见哥哥终于搭理自己了,这才乖乖掏出作业本在他床前埋头奋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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