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静避重洋云瑟动(1/1)
甄宝玉醒过来之後,已经愣了很久了。窗边那人也不催他,就在案前慢条斯理的濡墨挥毫。旁边小厮长随,牵纸的牵纸、磨墨的磨墨,一声大气都不吭,特别的专业。
小厮名为奈落,长随名为盛谏,都不是甄府的,但捧盘提匣的进甄宝玉房间来,伺候起自己主子,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半点儿都不带生分的。
拥有这般捧场的还有哪个?甄宝玉张了张嘴,终於叫出来了:“世子。”
北静世子永瑢老神在在将一笔划完,往旁一搁,亲随盛谏忙给他收着。他方回过神,亲手将赤金丝缠刺青叶的袍裾掸开,沉痛道:“宝兄弟,我看你真是傻了,好好的咱们俩,怎麽叫起我封号来。”
宝玉两边看看:“仪正果然走了?”
茗烟等俱道:“果然走了。”
宝玉懵然道:“我适才做了个梦,他老人家叫我出国留学去?”
一干人脸部肌肉都有点扭曲:“不是梦。仪正是如此决定的。”
“!”甄宝玉跳起来,“怎麽会怎麽会!好好儿的!叫我出国干什麽?想我华朝堂堂天朝上国,什麽蛮夷小国都是我们奴邦隶属,我这里还学不够呢,去他们那里学什麽?仪正——”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来。
大家伙儿的眼神也都瞅着窗外。
甄宝玉扶着窗棂,看着外头,不臭坞的那个方向,还飘着灰色的烟,林火到现在都没有救熄。
“这是我干的?”甄宝玉仍处在懵圈状态。
北静世子亲抬贵手,拍了拍他的香肩,纠正了一个字:“你害的。”
“”甄宝玉对於昏迷之前的事记不太清了,似乎有陷阱失误、大打出手之类的事儿,所以因此如果毁了林子,似乎也许大概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所以你出去避避吧。”北静世子含着绝非幸灾乐祸的慈祥微笑,给他掸了掸不存在的尘埃,向案边翘翘下巴,盛谏很见机的抬起他刚做的墨宝,翻给甄宝玉看:
麻辣香鱼、蜜汁腿方、糖醋排骨、椒盐鸡丁、文思豆腐、佛跳墙、银鱼蓴菜羹都在灵气中微微散发出香味来。
甄宝玉识货,知道若是以灵笔勾描、加以诵读,那滋味就真会在口中出来。北静世子自己也很得意,道:“怕你在那边口淡。还不谢我?”
甄宝玉偏不谢,扶着窗棂看见外头人过来,就定着眼认。永瑢不耐烦道:“咦,是个女子?”
说话间,花裳霞带都陆续从樱簇槿丛後头转出来了,是三四个丫头,奉了两个姑娘。其中的一个,北静世子发现也认识,那姑娘也看见了他,“咦”一声,当即挥起绿闪闪的衣袖:“永瑢!”
因在学塾接触过,勉强也有了同窗之谊,何况这位石姑娘缃云又是甄宝玉不出五服的表妹,而甄宝玉又是北静世子的至亲好友,按华朝如今的礼法算起来,两人在有伴当在场的情况下可以面对面相处,再熟了之後也可以互称令字。
所谓“令字”,是除了姓名之外,正式开蒙学灵之後由师长所赐的字,专供外人叫的。等灵基有成之後,另由灵学耆老求一个字,乃“灵字”,将一生命数都封存在里头,除非生死大事、为国为民的关口,否则是再不能用的了。
“永瑢”即是北静世子的令字。
他并没有亲口允许石缃云以令字称呼自己,石缃云自来熟的就跟着甄宝玉一样叫了,他倒也没说什麽,俊脸敛去了与甄宝玉相处时的戏谑笑容,现得有些硬漠的样子,鼻子里连哼都没哼一声。
石缃云身边那另一娇婉女子就与她的丫头一起住了脚步。石缃云自己进得门来,拉着甄宝玉且看且笑:“怎麽这就好了?去林子里走一走就晕了?这样不中用?回头看你还说嘴要做个大英雄呢!”就拿手指刮着面皮臊他,看起来再娇憨不过的。旁边石家的丫头翠缕依着规矩问下安来,永瑢微微颔首,依然无话。宝玉那边低着头,对着石缃云袖子道:“这缎子好看,绿里还闪着金彩,是个什麽名目?”
石缃云就给他摸:“什麽缎子!亏了二哥哥,也不认识。有名儿叫雀翎紝,原是诺丝寇里儿的贡物呢!是宝姐姐送我的。”因向永瑢道:“便是我们姐姐,从前也来,你闭关、又出差,想是没见过罢?如今她可要长住了!”说着喜色盈盈。
北静世子向甄宝玉问道:“你表姐?”
甄宝玉忙道:“她母亲与家母是姐妹。”
北静世子倒也罢了,道:“探你病的想是陆续都要过来,我先走了。”
甄宝玉又分辩:“哪里就病了。”又留他:“何必就走。”旁边石缃云跟着道:“永瑢你考考宝姐姐书文麽?她学问连我都佩服得紧。”甄宝玉也道:“学问是比我高。”
北静世子看了他一眼:“何必妄自匪薄。”说是这样说,亦未深拒。下人帘内外通传。宝瑟至此方进来,在丫头搀拌下正礼相见,眉目端庄,未见一丝轻躁;肌肤腻雪,何劳半注粉脂。北静世子便也还了礼,道:“听闻宝姑娘乃是才女。”
薛宝瑟欠身答道:“师长严明,着民女将龙纲上的书一本本算是读了下去,哪里有什麽才,配得世子夸奖的呢?”
北静世子缓声问:“是读到第几本了?”
薛宝瑟道:“诚蒙龙福庇佑,如今乃是和部的第谐本了。”
竟比宝玉还高一步,北静世子倒出乎意料。石缃云喜笑道:“若说宝姐姐才华,又在字面之上。”甄宝玉也点头。薛宝瑟只是谦让。北静世子问:“有教如何无类?”
竟就地出起题目来。
薛宝瑟只是微微一愕,便垂睫思忖片刻,方道:“从来菩萨低眉。”
石缃云在旁也技痒,拍手扬眉道:“叫他正大光明!”
两个对句都打了机锋,灵蕴透出,金莹玉润、各各不同,小厮奈落在旁看了,也分辨不出个高低来,只知自家世子客套了两句,还是要走。奈落就收拾东西,让喽罗们拿了,跟出门来时。北静世子已叫两位姑娘留步不必送了。唯甄宝玉一路送出去,奈落听北静世子携着宝玉的手问了半句:“不如我筹一次秋杀给石提举?”
奈落素知石姑娘的生父任着龙局观提举时,过於劳累染上大病,至今卧床不起。他是家主,挨下的兄弟子侄都平常得很,倒了他之後,无人能替支家业,以至於石家中落。而所谓秋杀,是以毒攻毒的极凶险治病法子。病越重,越要施法的极精通灵术、还要个极贵重的镇阵人,方有望成功。就算成功了,也损耗施法与镇阵的精血;若是失败,就更别提了!
所以秋杀阵虽然常有验效,但实际却少有施展的。灵术大师还能请,镇阵人却要比受施者更贵重才镇得住。试想人家既比你贵重,凭什麽要为你涉险?你但凡有点孝敬的心意,提都不要去提了。
石提举一病经年,石家上下焉有不着急的?但再怎麽想辙,也没恁大脸求到北静世子这儿。如今北静世子自己倒闲闲说了出来。奈落听得一惊,平时多碎嘴一个小子,这时愣是没敢说话,眼睛转去看长随盛谏。盛谏也不过比奈落大几岁,平时再老成稳重不过,现在也脸皮抽得眼睑下的泪痣都跳了几跳,又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硬忍住了没说什麽。还是甄宝玉叫出来:“永瑢兄你又开什麽玩笑!你不打紧,我须替你吃板子。”
“谁敲你板子来?”北静世子露出雪白瓠犀,“你放心,我自有计较。”
“你认真的?”甄宝玉呆一呆,着实担忧起来,“万一冲损了你也不行。这麽多年了,你又忽然急什麽?我们再另外计议罢。”
北静世子笑容扩大了些,手指头在他额角敲了一下:“我说行就行。你蠢得如此,不用管了,大礼谢我就是。”
甄宝玉揉揉脑袋,还真大礼下去:“我替我舅舅——”
北静世子却只受了他半礼,便挑扇拦起了道:“我只有一半为你。其余你别问了。都到门了,回罢!——不然等你出国,要我礼尚往来送你出国门麽?”
甄宝玉给说得耷眉愁脸的。只北静世子宁肯给石提举镇秋杀,也不替他说情,可见事情绝不能转圜了。北静世子摸摸他的头:“适才出的句子,你也对一个看看?”
风吹得木叶沙沙响。甄宝玉道:“原来春回大地。”
北静世子一呆,笑起来,在他乍放的灵光中,好好敲了几下他的额角:“专能躲懒。真是命定你要出去!”
甄宝玉也不知北静世子什麽意思,闷闷回院,只见树下石桌上杯盏灵具,显是两个姑娘要与他吃茶赌灵诀作耍,却招呼婆子摆到一半就搁下了,两人一左一右迎上来问:“怎麽听你要出国?这是怎麽说起?”
石缃云从来咋呼倒也罢了,连薛宝瑟都急得雪腮泛红。甄宝玉心中感动,先把自己的忧烦放下,笑着宽慰道:“仪正还说要打死我呢,何尝打死了?他气头上总这样乱说。你们放心罢!我几日不在他面前晃。他忘了也就完了。”
宝瑟连连点头:“正是这样。宝兄弟你要不去我哥那里住几天?我去同母亲讲。”
院门一响,小红进来禀道:“二公子,同你一起在不臭坞遇事的郎君醒了。他——呀他又不是郎君了。”
窗内,打点行装的习人手扶着窗棂看出来,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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