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曾经沧海难为水(1/1)

    盛夏,官道边柳条千缕,蝉声噪耳。官道边有金碧高阁,阁门口左右各有一只戏球石狮,高有一丈,甚为气派。你道所居非官即宦?非也非也,这是本地一所酒肆。

    本地名为离城。十丈软红、极目繁华,处处销金的洞窟、伤魂的楼榭,官道边的酒肆,实在算不得什么。

    官人您停了马、驻了鞭,岔下官道、信马由缰,往里走,再往里走,建筑可是密了些?但见一座巨宅,阶高十层、门耸三叠,两边树荫浓密,一颗颗娇红莲雾果随风轻动、邀人采撷。您道所居非幽人即雅士?非也非也,这是本地一所青楼,里头若干红粉、些须妖娃,也算不得什么。

    若再行数鞭,渐觉碧瓦红檐、鳞次栉比,茶肆勾栏、丝竹管弦,珍玩累累、仙乐飘飘,正所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好个尘世极乐岛,人间不夜天。您道这里该是离城中心了?也对,也不对。这里算是离城最喧哗烂漫地盘,可真要沉进离城,您还得往里。

    市声渐渐低落,您忽发现那高洁的桐树、清妍的梅树、沉秀的青松、猗韧的墨竹,不知何时已连起了手臂,绵绵如海,叫您的心境都沉静了,喧闹市声如落了季的潮水,只有远远的拍岸,这里是另一个境界。

    松竹的错落树篱之后,间或可见几段含蓄的砖墙,砖墙后面,那更挺拔更幽密的植物之后,或许能见到几栋建筑的顶子,举目所及,无不自然宛转,偶尔有同样宛转的乐声飘出,令您引颈向往——但是,恕我直言,您是进不去的。

    那后面也许是乐师,技艺足可令人三月不识肉味,但是不接待平民;那后面也许是伎人,皎若处子、骚似妖女,各擅绝技、无微不至,但是不接待穷人;那后面也许是学者,两脚书橱、肉身诗筒,每发粲论,闻之者夕死可以,但是不接待俗客;那后面也许是贵人——

    唉呀,那才是离城真正的心脏,抬目令人生、低眉令人死,礼乐诗画,都是为了他服务。他住在这里,直接为他服务的各家高级奴才们住在他周围,构成离城的城中城,外边才是寻常市民享受的所谓“中心”,再外边呃,就是客官您来的地方了。

    要不,您再原路回去?

    永远无法溶入天上宫阙,我明白,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难过的事,还不如早早抽身。

    虽然,您可能不知道,天上宫阙的中心,有个公子正巴不得出来。

    用坊间的话说,这公子眉如春山、目似点漆,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据咱说书的看来,他也不过长着副娃娃脸,这种面相容易让人觉得可爱与亲切,但很难具备那种刀一样凛厉的、慑人的英俊——也就是说他算不上一个美男子。容貌如此,那末智力方面呢?他还算聪明、也肯用一点功,不管学什么都能名列前茅,但也仅限前茅而已,一旦认为自己已经差不多了,哪怕再使点劲儿可以超第二名、做到第一名,他也懒得动弹,宁肯呆在原地,任那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就是说,他也不算个有为青年。但他也有自己关心的事,当谈论到这个话题,他的眼睛就发出光来了,他急于把自己的灵魂捧出来、让别人接受他、或者索性杀了他,中间的道路对他来说是没有的。他关心的那点鼻子尖儿小事,对他来说,就是全世界。

    离城众人要漱了口含了香才敢敬畏吐出的一个字:甄。他们家如今袭爵的那位爷,圣前点中仪鸾使,人称甄仪正,是本城心脏中的贵人、贵人中的心脏。而这位公子,小名宝玉,是甄仪正的嫡长子。你可以理解,甄仪正希望他的世界里有君君臣臣、君子如玉。

    可是甄宝玉不爱君臣、也不爱君子,他爱的是女孩子:描眉画眼、或者不画眉眼,贴珠环翠、或者清水芙蓉,娇娇柔柔、或者泼泼辣辣,优美高贵、或者天真鲜活的,一句话,所有可爱的女孩子。

    这也不算一个太大的缺点,所有男性动物,在九岁到九十岁之间,几乎都是喜欢女孩子的,也许有的人比其他人更喜欢一些,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女孩子喜欢的是男人的实力,于是他们就去争取实力了,于是他们就成为社会中坚力量了。

    要命的是甄宝玉做了一梦之后,忽然恍恍惚惚,视万物如瓦鸡土狗、观生死犹梦幻泡影,口诵“畸木畸人”、“太玄非玄”等语,竟决意要出家了。

    甄仪正苦劝无果,怒道:“让他去!”去?去出家!去哪呢?甄仪正给儿子选了个好地方:“便是后门的不臭坞罢!”

    这话一出,甄宝玉的生母、甄仪正的结发妻子王氏,登时两眼一黑,昏死过去。待她再醒来时,金乌早谢、玉兔飞升,黄花菜儿都凉了,甄宝玉也已经被父亲打点出门了。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发出遏行云惊游魂之尖叫,这时候如果有一只受过伤的失群大雁飞过甄宅上空,一定会被吓得掉下来的,不用箭手拨响虚弦。王夫人的段位可比弓弦更高。

    这种要紧时候,忽然门外有一句轻飘飘的话,轻轻的飘进了王夫人的耳朵里:“少爷去得好”

    王夫人这口气吸进胸腔就噎住了,且慢发作,猫着腰摸向外头,脚下愣是一丝声响都没弄出来,生似足底踩着两团肉垫。彩霞捧着盆水正从屏风后转过来,瞪了没眼色干站在旁边的小丫头子一眼,忙着把水盆一搁,双手在手帕上印了印,赶上来要搀王夫人,王夫人挥挥手不让,彩霞便替她打起帘子。

    外头坐着个丫环,膝上一盆干果,满满的,翘着兰花指正在择呢!手势灵敏,腕上镯子叮叮当当的,一边还在跟她同伴说:“以少爷这脾气”她同伴猛在她肩后看见王夫人虎须,吓得脖子一缩。

    没有给这小丫环逃跑的机会,王夫人扑上去,抡圆了手臂,照她粉脸上来了个好大的耳括子。前头吸进胸腔的气,完成这份重大使命,终于满足的吐了出去。

    这丫环是金钏儿,王夫人房里的奴婢,给王夫人帮过好多忙——啊,她是奴婢,那就不叫帮忙了,叫干活儿,都是份内的,王夫人就不用给她留什么情,该打则打,比耳刮子厉害的还有呢!

    金钏儿被打得旋了半圈、跌在地上、眼前焦距涣散。不用对焦她也能凭气场嗅知打她的是王夫人,爬在地上且哭且分辩道:“夫人!婢子想公子这脾气,跟仪正是一时缓和不下来的。仪正非要把他送出去,若去其他地方,远了照应不着,反不如后门,相隔不过这点路,岂不比别处好?”

    王夫人气得浑身乱颤:“贱奴!你岂不知那地方、那地方——”

    “是!夫人,虽然流言纷纷扰扰,毕竟不曾真出过什么恶事,官府早贴榜避谣。若真有妖魔鬼怪,仪正怎舍得放公子去?亲不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夫人,且宽心,那儿一定是最多嘈杂点儿,仪正打发公子去稍吃点苦头,就能接回来的呢!夫人千万放宽心肠,不然公子回来,见夫人气伤了身子,公子纯孝,岂不难过?”

    王夫人听她说话,句句有理,长长叹出一口气,回身便走。丫头碧痕总算松动了脖子,对金钏儿吐吐舌头:“姐姐,那一长篇话,亏你怎么说出来的?”

    金钏儿歪着头想想,笑道:“倒像前生吃过亏似的,今生也不用多想,自然溜出逃命的话儿。”

    言方已,王夫人却又搀着彩霞转了回来,碧痕急抿嘴,连金钏儿今番也察觉了,转身勾头,大气都不敢出。

    王夫人倒没再理金钏儿,单问着碧痕道:“你是公子房里的?”

    碧痕忙跪着回道:“公子跟前原是那四位姐姐照顾起居,我是二等,门外照应茶水、花鸟等事。详细并不知情。”

    王夫人兜头啐了一口,向彩霞道:“瞧瞧,查她奸呢?一开口就急着撇干净!”彩霞应着,对碧痕道:“太太跟前,你仔细了!我且问你,管你二门子五门子,公子出门去,你倒有闲心择果子磕牙?”

    碧痕不敢答应、金钏儿也不敢支招,两个人悄没声息跪了片刻,王夫人也无法了,问道:“谁跟着公子去的?”

    碧痕她们哪儿知道!彩霞陪笑道:“茗烟那小子是一定跟了去的,听说袭人、晴雯也要跟了去呢,不知结末了仪正准没准。”

    王夫人转过身子,强忍悲声:“晴雯那个吊梢眼的小蹄子,我很不喜欢,不去倒是造化,袭人那孩子我看好,怎的不准她去呢?——这般大事,谁跟了去都不知道,我养你们何用!”

    当时甄仪正发了雷霆之怒,上下内外乱成一团,王夫人又晕厥,彩霞忙着照料她,哪有三头六臂刺探军情?也只有唯唯喏喏陪着听了一顿骂,回头再打听,甄仪正果然安心要叫儿子吃一顿苦,除了小厮茗烟外,谁都不叫跟着。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一个公子哥儿,竟一主一仆、瘦影西风的望不臭坞去了!其中甘苦,正所谓: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各位看官,欲知不臭坞是个什么样的所在,痴公子又有个怎么样的奇遇?请听下回分解。?

本章已阅读完毕(请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


  • 上一章

  • 返回目录

  • 加入书签

  •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