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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他初见,始于闹市上一场因纵马而起的祸事,那日我与父亲吵了一架,心中烦闷,便骑了我最爱的小红驹在街市上驰骋,排解不快,却不想一时没注意,差点将一怀抱婴儿的妇人撞到,我急忙拉住缰绳,算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那对母子,自己却从马上摔了下去。”
“那日他一身白衣,在众多嘲笑的围观人群中,忽然对我伸出双手。”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纵使是大将军府上的千金,闹市纵马也
是触犯大盛律例,姑娘是自行到衙门投案自首呢,还是让我送你去?”
“我平日里虽时常被父亲教导要谨慎守礼,可私下最是叛逆不羁,当时我并不认识他,还觉得他是个大言不惭又迂腐刻板的臭书生,便想离开,谁知道被他三两下就拿住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他押到了衙门。后来才知,他竟然就是当朝那个不受宠的二皇子。”
“我本是十分讨厌他,尤其是让我在大庭广众下出丑,父亲将我从衙门带回来后,还动用了家法,把我打了十杖,我更是恨他入骨。”
“谁知道第二日,他拿了东西亲自到府上给我赔礼。当时听到后,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即便再怎么胡搅蛮缠,可我心里也清楚,他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对,待见了他面后,我当面问他,为什么要来给我赔礼,他只是拿出一小瓶伤药来,搁在桌子上就离开了。”
“后来,在雨中,在宴席上,在马场边,在酒楼里,我总是能意外遇见他。”
“直到某一天,在一个寺庙的佛堂里,我祈愿菩萨赐我一桩好姻缘,磕了三个响头,一转身,眼中忽然纳入一个影子。”
“我又遇见了他。”
“他手中执着一枚上上签,笑着看着我,他说菩萨听到了我的心声,所以送他到我眼前来,他问我这桩好姻缘,敢不敢应下。”
“后来我想了想,菩萨若是真的听到了我的心声,那大概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吧,才会遇上这么一桩‘好姻缘’。”
卓闵君轻轻地述说着,到了这里,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容卿听着那些话,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样千百次精心设计的相遇,那样暧昧诱人的话语,像皇姑母这样的人,也许很容易就陷进去了,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可是往事越是这样美丽虚幻,就越显示着那个人有多可恶。
“他将我引到花团锦簇的花园里,然后在我颈间套上了绳索,我在这皇宫里三十年,三十年浮浮沉沉,想的都是怎么讨他欢心,怎么让别人失去他的欢心,怎么样立于不败之地。”
容卿忽然抬头去看皇姑母,看到她脸上干干净净,可声音分明有些颤抖。
“若是早看清卓家的危机,卓家的结局必
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容卿很想问出这句话,可皇姑母没有给她出声的时间。
“卿儿你记着,前朝与后宫,永远是密不可分的,你依附家族,家族依附你,相辅相成,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后宫里,不能只看到陛下的福泽恩宠。”
她抱着容卿的头,在面上轻轻蹭了蹭:“后宫是个鱼龙混杂的泥潭,若想在三千佳丽里成为笑到最后的人,必须有两件事要做到。”
“什么事?”
“不能爱上皇帝,也不能让他知道你不爱他,”卓闵君的声音像一根根尖利的刺,又像冰淬过的刀刃,出口便有风,好似能夺去人性命,“时时保持冷静,永远也不能像皇姑母一样陷进去。”
“一旦陷入,你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容卿心中冷彻,那些话的分量重逾千金,是用一条条性命换来的,是用皇姑母三十年光阴,痛苦和磨折换来的,她不敢忘,不能忘。
“但卿儿……不想成为后宫里的其中一个。”她忽然道。
卓闵君身子一颤,她松了松手,慢慢放开容卿,看着她的脸。
半晌后她轻轻抚了抚她的眼角,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说的是啊,皇姑母希望,你有一日能飞出去,看看外面的山河。”
容卿点了点头:“跟皇姑母一起!”
卓闵君愣了愣,眼神忽然暗了下去,容卿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刚想要补救,就看到她蹭了蹭眼角的泪水,招呼青黛过来。
“听说你一直想放纸鸢,现在正是好时节,让青黛带你出去,放放纸鸢放松一下吧。”
容卿奇怪地转头看了一眼青黛,青黛神色无常。
她是皇姑母派来跟在她身边的,自己所有事都会禀报到皇姑母那里去,因此皇姑母知道并不奇怪。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今天去放呢?
她还想多陪一陪皇姑母。
“姑母今日跟你说了很多话,心里敞亮不少,只是有些累了,让姑母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好吗?”卓闵君温柔地看着容卿,俯身去给她摆好鞋子。
容卿微皱了皱眉,固执地不肯动:“卿儿不能陪皇姑母吗?”
“傻丫头,”卓闵君摸了摸她的头,“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可
以陪的。”
话中似有深意,可那时的容卿并没有想到那最可怕的一层,她慢吞吞地下了床,和青黛离开之前,忽然又转身看着她:“那我放完纸鸢回来,可以陪皇姑母了吗?”
卓闵君笑了笑:“嗯。”
容卿跟着青黛走了出去,卓闵君便一直这样看她,小小的背影踏出门槛后,只剩一团黑色的暗幕,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来人,去请陛下过来,就说,有关卓家谋逆之事,本宫还有东西没说。”
——
容卿不敢离开太远,便和青黛去了凤翔宫北面的清御园,因为靠近皇后的住处,寻常人都很少过来,虽是青天白日,整个清御园空无一人。
耳边徐徐春风拂过,容卿看着满园春色,才发觉原来已经到了开花的时节了,她拿着燕子纸鸢,又想起了祖父的承诺。
“县主,奴婢拿着纸鸢,你拽着线,等风一来,县主就向前跑。”青黛很积极,像是故意要用这玩意让容卿忘记所有烦恼一般。
容卿点了点头,倒不是体谅青黛的好意,只是想完成祖父未完成的事。
她照着青黛的话去做,拉着风筝线使劲向前跑,可是试了几次,纸鸢都没能放起来,越是这样,她便越执着,仿佛和风卯上劲了,一次比一次跑得快,就在她以为这次纸鸢能飞上天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青黛的惊呼。
“县主等等!”
她转身回头,才发现原来纸鸢勾到树杈上了,青黛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树下,试着蹦起来去够,可还差得远。
容卿走回去,到了青黛身旁,仰头看了看被卡得死死的纸鸢,如果硬要用绳子拽,那纸鸢一定会损坏的。
不死心的容卿也学着刚才青黛的样子蹦了蹦,可是比青黛还要矮一头的她更不可能摸到纸鸢,最后一下跳得太用力,她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个跟头,好不容易平稳了身子的她有些气急败坏,对着空气狠狠踹了一脚:“竟连个纸鸢也要欺负我!”
说完时已有哭腔。
“你又把纸鸢放到树上了。”
就在容卿与纸鸢生气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句话,声音的主人温润如玉,语气带了一丝回味的眷恋,容卿顿了顿身子,慢慢转过了头。
李缜
正站在她不远处,笑着看她。
三哥,她张了张口,却没办法叫出声来。
李缜好像没看到她的异样,抬脚走了过来,到了近前,刚一抬手,容卿就如受惊的小猫一样向后退了一步,手搁到胸前,好像防御的姿势。
李缜的手就那样顿住,他看了看自己手心,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果然还是怕我。”
容卿抬头去看他,眼睛睁得鼓鼓地,胸膛缓缓起伏,呼吸渐变,有些控制不住心中怨怼。
“你知道你舅舅,做了什么事吗?”
李缜手指微蜷。
“我知道。”他道。
“那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李缜眼中还是含笑,却是无奈地道了一声:“不敢。”
容卿眼睛一红,刚要说话,就见李缜指了指树上的纸鸢:“只是想帮你把它够下来。”
已到喉中的话卡在那里,容卿有些怔然地看了看他的手,好像还是这棵树,好像还是这个燕子纸鸢,好像还是同样的情景,她还是个刚及人腰的小孩子时,三哥架着她,使劲去够树上的纸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三哥疏远了呢?
是在发现兰惠妃与徐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之后,还是在她意识到徐亥与卓家政见不和之后,她忘了,她只知道三哥已经不单纯是三哥。
虽然皇姑母曾动过心把她托付给三哥,虽然徐亥十多年来,不曾对李缜有过任何的亲近,可她仍旧不放心。
李缜已经弯下腰来,他拍了拍自己后背,对容卿道:“踩上来。”
如今,他已不能像从前那样直接抱起她架到自己两肩上。
容卿没有说话,她走过去,伸手让青黛扶着,然后一只脚踩到了李缜手上,借着两个人的力爬到了后背上,上去后却有些不敢直起身子。
“等等,别晃……别晃!”
李缜任劳任怨地让她踩,忍着笑意回道:“卿儿,三哥没晃。”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你踩到这上来,我好直起身子。”
容卿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纸鸢,咬了咬牙,抬脚踩了上去,身子忽然升高许多,她赶紧抓住树杈,有惊无险地呼出口气。
“够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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