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2/2)

    那位白衣女子就是李慧的母亲，陌林珠。

    郑恩觉得那勒痕血肉模糊的样子还在眼前晃，一晃神期间，陈内人已经应了李慧，先行退出了寝宫，说是接下来几天，李慧都需要进服她熬制的药膳，以调理身体。

    “你说当年陌林皇后离开北昱之前，曾被你的弟子救济收留，当时她腹中已有孩子。”郑恩抽出腰间的匕首，映着屋檐上灯笼的火光，审视了一下雪白的刃锋，“她和你佛门弟子，为了以防有天需要证明她腹中骨肉的身世，便以陌林皇后的亲迹留下了这卷文书，还附上陌林皇后以前在陌林家执掌财权时，所用的私人印章。”

    “阁下，来寻何物？”志南头也不回，手里依然过着佛珠。

    李慧理了理衣领，淡定得不像个病人，对郑恩说：“我要你帮我去找一个人。”

    郑恩愣住了，他没想到李慧会接这句话，“不在这里”应该只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但是郑恩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李慧的神情——像是被困在梦中般，就好像确实不在这里。

    半晌，李慧才点了点头。

    “去洗个热水澡吧，”李慧不紧不慢地走回座位坐下，吹起陈内人给他熬的药粥，对郑恩说，“别受凉了。”

    皇帝……

    “这天下一统，来之不易。”

    “帮老僧带句话，给阁下背后的人。”

    陈内人微微一愣，但立刻把脸上的情绪翻了过去，径直诊断起李慧的情况来。

    郑恩没注意自己暗暗松了口气，不由关心起李慧的身体来，“太子殿下，我让陈内人来给你掌掌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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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慧没有反应，郑恩又试着唤道：“殿下，你不在这里。”

    “殿下这是，虚汗不止，气血有亏，”她的语气有些严肃，“最近可是多梦，易惊？”

    郑恩也不说什么，转身直接走了，但他转过走廊的拐角，又借着风雨隐藏住自己的气息，偷偷躲在窗边，看了李慧一会儿。

    “我只问你真不真？”郑恩气息一收，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凛然的气势。松柏在狂风暴雨之中左右摇摆，好像正在被两股力量撕扯一般。

    李慧朝陈内人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郑恩，说：“你先出去吧。”郑恩不答应，李慧也没再推脱，只是说：“那你不准说话。”

    志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好似隔着那一道门槛，屋外雷电交加、杀气相迫，与他全无关系。

    等郑恩点亮了满宫室的烛火，回头，又见着，李慧像个初出巢穴的幼兽，谨慎又畏惧地向床榻外面看了好几眼，才把腿从床榻挪到地面上。

    郑恩不为他这番造势所动，只将一卷包着硬物的丝绸丢了过去。那丝绸滚落于地，铺展开来，露出里面的硬物，是一枚印章。

    “心若为困，真亦为假，心若守据，假亦为真。”

    李慧收回手，轻声命道：“别告诉舅舅。”算是默认了。

    “那要看，想寻表面的真相，还是本原的真相了。”志南说着，收回了佛珠，撩开身畔的袈裟，缓缓站起了身。

    郑恩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李慧突然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又甩了甩头，像是醒过来了。这回李慧再睁开眼，目光才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那看起来轻飘飘的，并不悲伤，也不痛苦。

    郑恩也不知道自己的思绪怎么转的，突然就想到说一句，“不在紫宸殿。”

    “大青龙寺的志南大师，你知道吗？”

    “认识，那老和尚可有名了。”郑恩有些疑惑，“可你更该认识他啊，你要我找他干什么？”

    陈内人原是刘世平妻子的陪房，虽然出身不高，但继承了家传的医术，三年前被推荐到宫里，如今是统管东宫宫女的女官之一，对李慧日常起居都很熟悉。

    他驻足，立于法殿敞开的门扉之前，看见志南，正背对着他，坐于佛像前诵经。

    郑恩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阵寒意，他想……李慧怕是真的病了。

    李慧听完他的回复，脸上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坦然。

    郑恩披着夜色，不费多少力气，便潜进了大青龙寺。今夜风雨交加，偶尔有紫电闪过，雷声轰鸣，对于他来说，反倒安然。

    郑恩离了大青龙寺后，于荒野上硬生生淋了好一会儿雨，才起身往东宫回转。

    李慧的神情与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还算及时地吃完了那碗药粥，放下了那个褐釉鹧鸪斑瓷碗。

    “我不管什么，佛光出于南方，国本现于新世的屁话。”

    陈内人年有三十六了，相貌周正和蔼，在宫里也很有人缘。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于宫中当差的习惯，她来得时候动静很小，就像是有意隐去行踪。

    人们相传，那天天上，凭空出现了七彩的云光，就像北昱古老的传说里，那位济苦怜贫的神仙云娘娘，与鹤相伴，出巡人间时的景色。

    李慧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有一瞬间，他甚至庆幸，李慧是派了他来做这件事。

    “不在……哪里？”

    陈内人和李慧对坐于书案旁，李慧把衣袖往上撩，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和一圈触目惊心的勒痕。

    郑恩记得，定武八年的时候，启光附近曾发生了一场严重的雹灾，灾害之后紧接着瘟疫，一时间流民上万。有一天清晨，一直紧闭的北城城门，缓缓打开了。北城是大族所居之地。一位白衣女子领着人马走了出来，开始发放粮食，诊治病患。

    郑恩压下心头翻涌起的情绪，清了清嗓子，反问：“谁？”

    “有人让我来，寻一个真相。”

    那好像是在确认自己刚才没有骗他——这里是东宫，而不是紫宸殿。

    他这才注意到李慧刚刚的呼吸很急促。

    “我先把这儿弄亮堂点。”郑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转回到寝榻前，脱去外衫，理好发髻，躺进了柔软的丝织被衾之中，屋外风雨如晦、树影婆娑，帷幔的流苏微微飘摇着，他眉眼安然，好像沉进了一场清梦。

    他甚至想哼唱起，“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李慧转过头，望向郑恩。四目相接之时，郑恩蓦然察觉到，李慧的脸色有一股掩不住的疲倦，即使他的衣发依然端正，坐姿依然挺直。

    志南笑了笑，说：“这是表面的真相。”

    他浑身还淌着雨水，把太子寝宫的地毯都弄脏了。

    郑恩突然犹豫起来，那盏李慧不让熄灭的灯，仍然幽幽地亮着，郑恩扫了一眼这昏暗又宽阔的宫殿，询问道：“那，下来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