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知君即断肠(2/2)
他忍不住放轻脚步，忍不住收敛气息，又忍不住低下头去窥探。
欲望的腥膻味在他们鼻子下根本藏不住，往往味道越是非人，他越是习以为常。他觉得狗都没像他这样，在这人世间，除了腐臭，什么都嗅不到，但那天他闻到了花香。
“宫里又来了人，说请你去喝酒，你没回来，进了死牢。”
他只回答说，“我送你到城门口。”
路过一家木具铺子的时候，郑恩看到守店的人拿着锉刀，在雕木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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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我说要对你负责啊，”他说的是他出死牢那天，在东宫的浴池里看见李慧的时候，“不然太子殿下不叫人把我叉出去刮咯。”
李慧半个身子没在水池中，他裸露着背脊，面对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迅速却又从容地拉起了衣衫。他半湿的头发拢着肩，那乌黑的愁绪拢着雪白的云……郑恩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喟叹——眼前的人，跟三年前，还是一样的。
“你牙咬得太紧，下巴都错位了。”郑恩起身点灯，去给李慧倒水，才发觉自己背后快汗湿了，“虽然喊你有用，但如果哪次你咬到舌头，就麻烦了。”
郑恩看出些不寻常，突然伸手捏住了李慧的下巴，命令道：“别动。”他手一使劲，只见听见“咔嚓”一声，李慧吃痛地皱了皱眉。
他这一晃神，李慧突然开口，哑着嗓子喃喃道：“郑恩，我梦见老师了。”
——你能对付公羽追，那对朔明宏，难道就没有过打算？
郑恩有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像个傻蛋，连刚才递个水的辛苦，都好不值得。他盯着李慧那张脸，又突然被那一派，蜷缩在微弱烛火下的柔软乖巧，刺中了。
“你帮太子，是想报仇？”
“我打听了，请你去的人，是那六皇子。”
不知道那丝疼痛算不算上天给他的一个预兆，往后每过一天，这疼痛就会加重一分。
郑恩想把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了——你那狗爹，是要逼死你。
这算得上什么话？可郑恩没想到，真的有用。
他逮着了侍卫不留神的契机，在那浓浓淡淡的花香里，在那深深浅浅的波光中，闯进了那人回头时，云涌而过般抓不着痕迹的神情。
最疼的一次，是他猜出来，李慧越来越严重的惊梦之症，是起于何处。
老实说，他不喜欢“不良人”。
日落寒鸦起。过了三更，守夜的郑恩又听到李慧打翻了榻头的杯盏。
“那死牢是你说出就出的？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当时宫里来了人，给你下了个活儿，怎么后来你回来了，我们就没事了？”
一开始郑恩还会大喊大叫，惊得东宫灯火通明，人仰马翻，后来李慧自己知悉这个症状后，就要郑恩别声张，私下里把他唤醒就好。
“就算不是六皇子害的你，也跟六皇子脱不开关系。”
——“不在这里。”
郑恩翻了个白眼，回敬道：“捉贼拿脏好使而已，说小官都抬举了，不入流，而且现在是在洛都，没有不良人，也没有不良帅了。”
李慧还不如不对他笑。
他撞开门，看到榻上的人死死地抓着被衾，整个人抖得像要散架了一般。
三个月前，郑恩被人从死牢里拖了出去。他感觉泼到自己身上的水，跟石头一样硬，但他知道，要他洗干净自己，那接下来就会有人要见他，而且是不一般的人，要见他。他裹着粗布，被侍卫监押着带入皇宫。一年多没见光，他只觉得太阳刺得眼睛疼，让人提不起劲儿。
有时候就会这样——郑恩跑过去，按住李慧的手臂，但对方像是看不见他一样，瞳孔紧紧缩着，瞪着面前什么都没有的虚空——像是癔症。
李慧正用手揉着自己的下巴，接过郑恩递过来的水杯，突然抬眼问：“你关心我啊？”
这话是很轻佻放荡，他也不是第一次说了。之前就想逗李慧玩，李慧确实恼羞过，斥他放肆。
但郑恩明白，那不是他想对李慧说的话，那只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
郑恩觉得自己……看不了。
郑恩本来觉得不靠谱，人有病就要治，但他还是问李慧，“那怎么喊醒你？”
只是郑恩心中却翻涌过一丝奇异的疼痛。
“既然我们没事了，那给你下的活儿，必是见不得光的事，”
——他不喜欢他们这些不良人。
郑恩跟瞎子一年多未见了，启光的不良人，不剩几个了。他知道，这次见面，绕不开要说死牢，正准备岔开话题，但瞎子抢先开口，笃定地问：“大壮，你现在在给太子做事吧？”
他对洛都的皇宫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对这里的主人也并不是毫无留意，他心下猜测了一番，佯装好奇，跟同行的侍卫套起近乎，“这里是东宫？”
是蔷薇？是莲花？是栀子？
可如今，才过了三个月，小太子就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目光细细闪烁，对他抿出一抹浅浅的笑。
李慧想了想，要他说……
李慧颠簸的气息渐渐收拢，眼中重拾了清明。
郑恩真是不喜欢这些不良人。
白日里，他跟瞎子趁客流未稀，离开了酒肆。瞎子要出城回佛寺中去，问他：“你待会儿要去哪里？”
瞎子却说，“那你一定喜欢这种感觉吧，如果是在死牢，怕是连痛，都没有这么真了。”
他本不是很想活动，可走到一半时，他闻到了庭院里的花香，举目四望，却见着这里的构建摆设，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洛都商市发达，离了进皇宫那几条道，沿街穿巷，都是造物制用、钱流货往的声音。瞎子说，这种声音听久了，感觉人会变成一颗铜豆，正往一大锅沸腾的铁水里掉。郑恩倒觉得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启光，越是在庶民混迹的地方，越有这种烧灼的……痛感。
他不能无视李慧在女官和内侍面前伪装和掩饰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