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柳暗花明还是那村(1/1)
席墨好歹将自己劝住了。他伸手,沿着草稿上的淡色墨迹,将那根骨图细细勾勒了一遍。
自霜降之后,他便仿着龟历的模样,在竹片上刻了菱块,计着天数。此刻看到床头悬着的竹历,想着不日便是亚岁,不如那时循着由头拜访,也好不因过于频繁而教人生厌。
当夜却实是心潮涌动,一连做了许多梦。好的,坏的,一串珠子般攒得严实,粒粒分明着晕开,溺在其中根本逃不掉。席墨仿佛被魇住了,兀自挣扎许久才勉强睁了眼,只觉心脏一下下跳得沉重,重得落回胸腔时砸着有些痛了。
他便从枕下摸出短刃来,将那只隔了一层鲛绡的利刃贴在心口。这么一镇,果真好过了许多。他指尖缓缓抚着那刃,从柄上的盘螭暗纹渡到光可鉴人的刃体,吐息逐渐清缓。
席墨一直随身带着的这柄短刃,其实生得很是漂亮。刃面细细琢作桂叶模样,叶脉细密,织成一张致命的血槽络。而席墨一直认为,这是娘亲冥冥中借以恩人之手,留给自己的护身符。因为她身上从来都是一股极其轻盈的月桂淡香。
前阵子收拾地窖时,老伯嫌那包束龟历的鲛绡老旧了,随手剥下丢到了纸篓中,被席墨悄悄捡回来洗净,给自己这刃绑了只软鞘,从此贴肉藏着也不用担心被划伤了。
席墨这几日总想着根骨再造之事,着实睡不踏实,后来给噩梦弄得难受了,索性将短刃揣在怀中,才稍微得了些安宁。
终盼到冬至这日,席墨四更就摸了起来,洗漱整理完毕,将早备好的熟食打成几包,并着自己新酿的竹叶酒,一样样在皮编草篓中放好。等五更一过,便省亲的小媳妇般欢快地奔下了山。
这二十里地已然走了几个来回,很是熟悉了。席墨心中有事,这次就行得更快,将才下得长阶的江潭正正好堵在了路上。
一见江潭也背着同自己相差无几的草篓,席墨不由笑了,“长老好!”
江潭道了声“好”,绕过他就走。席墨哪能让人这么跑了,忙跟了上去,“您起这么早啊。”江潭赶着路,似乎不愿多说,只应了一声。
席墨又问了三两句,得到的仍是不咸不淡的一字答复,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之意。但他又决不能放过今天这个机会,只能涎着脸跟在后头,却因江潭行如踏风,渐渐便再跟不上。
“长老……你等等……”他今日背的物料着实丰厚,沉甸甸压在肩头,自入了溪谷就跑不动了。眼看到手的江潭要飞了,只能徒劳唤了一句,以示绝望之情。
“何事。”江潭却停在麓原上,回头看他。
席墨没想到这人竟肯听自己的,振作精神呼哧带喘地滚上前来,脚一软险成一出当场下跪。
却是一把被人托住。
“谢谢长老。”席墨摔了自己倒是不怕,就怕那瓶瓶罐罐给自己磕碎,若开春前学不得烧陶制瓷的手艺作一补救,脑袋怕是要给老伯拧下来当球踢走。
他这么紧紧抓着江潭的袖子,就不愿意放开了。
江潭不知这小孩怎么回事,每次见了自己,那双眼中总盈着一汪泪,看着很是教人……
“你说。”他用了些力,才将两只胳臂抽回来。
“长老,今日亚岁。”席墨就兴冲冲指了指身后的篓筐,“弟子备了些吃食,想同长老一道度岁。”
江潭沉默地看着那几要满出来的背篓,恍觉这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做饭。
还喜欢拉着人一道吃他的饭。
“好。”江潭道,“你在此处,我午时来寻你。”
席墨只能点头,眼巴巴看着江潭的身影没入山林,遂下到谷底,将磨得红肿的双足浸在溪水里,自枕了双臂,仰面看日头黯淡,云影纷然。
不一会儿,他的脚就冰得厉害,却是无知无觉,着迷般望着天,想若能习得御风术,一定先要去将云摘几朵下来,铺在床上,说不定比江潭那床白锦衾还要软和。
席墨是被江潭唤醒的。
他一睁眼就见一张脸倒着道,“脚不要了?”
这才下意识地动了动,发现一双脚已经彻底没知觉了。他知道这种情况用雪搓一搓,不一会儿就能缓过来,便冲江潭笑一笑,“真好,一觉醒来就看见长老了。”
江潭去林子里抖了一捧雪来,放在他手上道,“擦脚。”就看小孩仰了脸来,笑靥粲然,“好!”
席墨着了草靴,在溪边生了火,又将手洗一遍,这才掀了遮布,把包裹一样样取出来,“有些菜冷了不好吃,需要再热一热。”说着往鼎中加了水,将火捅得旺了些,“长老先喝些酒暖暖身子吧。我第一次酿酒,味道可能有些奇怪,还望见谅。”
“嗯。”江潭不动声色,“我不饮酒。”
席墨僵在当地,宛如受到了会心一击。
江潭看着小孩显而易见地失落起来,便道,“你喝罢。”
“我……”席墨欲言又止,“……按理说,我这个岁数,还不能饮酒。”
“已经可以了。”
席墨未料敬酒不成反被劝,暗想这就很糟糕,也不知道单靠这些吃食能不能把人哄开心,却如实道,“长老,我们那边的男人,到了束发礼时才能喝第一杯酒。”他说,“不想南方居然这么早就能开杯了。”
江潭没出声。
坏了。席墨暗道,长老不会生气了吧。他正想着说些什么来补救,便听江潭道,“或许吧。”
席墨松了口气,“那长老平日喜欢喝什么茶?”
“皆可。”
今日的江潭,格外惜字如金。
席墨攒了一肚子问题,却只能尽数散了,只留下那个最重要的,酝酿到蒸饺羊排赤豆饭皆数下肚,火堆又需要添柴之时,方才开口,“我这些日看了长老的图纸,有了些新的想法。”他道,“既然金石那等本无灵窍之物可以开窍,那么人为何不能开窍呢?毕竟人体的经络图基本一致,该比各不相同的石头更容易摸索。”
江潭抬了眸来,“金石之属本无生命,切表如里,可随心改造。而人之根骨埋于血肉,剖陈而视,位置皆有不同。且有灵之物孔窍天成,非后天所能增减。”
席墨一时怔然,却是听懂了,“这么说,无论草木人兽,凡是生来就有灵窍的,便不能再开窍了么?”
江潭颔首,“能够吸纳灵气者本为造化所钟。后天再造,则为秩序法则不容。”
席墨便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潭又看了看他,也未多言。
两人溪谷别过之后,再见已是来年夏天。
彼时,席墨已征得老伯同意,在柴房旁开辟了一小块园地。
耕种前,他将与老伯初见那日掉落的半颗牙埋在地里,诚心许了愿,就当讨了个彩头。然后便持犁耙,将地翻整一新,又将前时收集的良种,分片撒播下去。
蓬莱仙洲遍布奇水异壤,不同搭配适宜不同灵植生长。席墨将地隔作六块,权作尝试。只待夏秋之时,便能知道写在纸上的想法,究竟有几个能成真。
而他这种子撒下不久后,老伯便道仪要峰人将来,让他跟着去将几片区域的石傀回收,以免人家授习时误伤。
在柜格松下,席墨第一次摸到了石傀。这据说能手撕蛮牛的凶物看着莽如洪丘,却生着一双圆豆子眼。因为没有脖子不能转脑袋,只那眼睛跟着他手中灵引来回滴溜。
席墨知道这物看着乖巧,却是不能长碰的。只将灵引中坠出的朱绳系在它腕子上,牵着去前头那坡上寻老伯。
他想起家里养的大白鹅来。
也是这么又凶又乖,任自己系着绳儿,牵着满地乱跑。
雍州人家是不常养鹅的。可是娘亲喜欢,爹便为她弄来一对。席墨四岁那年头次见到活鹅,安安静静的,跟在爹脚边白得像是两堆雪团子,心里喜欢得紧,便忍不住从娘亲膝头跃下,蹬蹬跑着抱了上去。娘亲就坐在石榴树下笑,手中还握着一小把石榴籽,正是要喂给自己吃的。
席墨吸了一口气,榴花的酸甜犹在鼻端。又咽了下口水,想着石榴籽滚在舌尖的沁凉,却听山那边忽然起了哀哀哭声。
他脚下一顿,便见老伯那破车拔地而起,直朝着啼哭处冲去。站在原地待了片刻,席墨也有点想哭了。因那灵引中的朱绳依灵力勾出,随着时间流逝只会愈来愈短,最后便要完全缩回去。也不知没了绊线,石傀还会不会听自己的话。
席墨极目远眺,余光中却见一只青红相间的怪鸟飞来。离得近了,看到鸟背上坐了一名面善的清虚弟子,亦是往那哀哭处去了。他便猜测这该是外闻峰来人。那峰主御兽之道,其中弟子皆以异兽为骑,不与别峰同。
又过一会儿,老伯终于驾着车来了,看席墨一脸紧张盯着自己,便没好气道,“拿来!”
席墨忙将灵引递上。那朱绳只余半指长,再作不成软束,故他一直按在石傀腕上,教老伯看了,只能暗骂没用。
“一个两个,非蠢即笨。”老伯咵喳一下将那朱绳扯了老长,自抛了去,在那石傀腕间绕了几道,“上车!”
席墨早坐稳了,听老伯骂骂咧咧了半路,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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