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点灯人(1/1)
他生来是个不幸之人,生而贫贱、幼而丧母,当亲手将仇人上下十三口人杀灭时,他竟感觉到了一丝畅快,而毫无怜悯之心。
当那个过分漂亮和善良的女子抱住他的头颅时,轻声哀叹时,他心想,这个人还是过于天真,而不知道贱民内心之恶,可以达到什么程度。
但那时他还年幼,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希望与理想。当那个女子告诉他,她住在城中的高楼上,有困难可以来找她时,他便眼巴巴地跟了过去,期望能够获得一些怜悯和爱惜。
他此生之中,这是除了他孱弱的母亲之外,唯一获得过的一些温暖。
起初他看着那紧闭的高门,不敢上前。但他记得那人的恩情,是她将他从火堆上救下,留了他一条性命。他便每天守在门口旁,看那高门中人来人往,有人来了,他就躲到一旁,没人发现有他这样一个孩子。像他这样的贱民,踏过贵族的门庭都要受到惩罚的。而母亲告诉他,有恩必还,有怨必偿。他虽一无所有,但也知归还。
他找到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看的叶子,放在门口的石阶上。绿叶是北地少见而好看的东西,被他用小石子压住了。起初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只当作飘来的落叶扫掉。他看到那些开门的人,来来往往,却未曾见过他原来见到的那个女子。他的心渐渐又冷了,想着,不过也是一个骗人的而已。
当他最后一次,把他找到的,北地最柔嫩、最宽厚的绿叶,放在她的石阶上时。那扇门却突然开了,却仍是他那天见到的那个白头发的女子。她笑意盈盈,头上的银饰闪烁着,说:“原来是你啊!你怎么才来找我?起初侍女……别人告诉我说,老有人在门口放叶子,我还不知道是谁。今天我看见了,却原来是你……”
他的头被抱进一个又香又软的怀里,那些光滑发亮的衣料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而她像抱着一个最亲密的孩子一样抱着他,完全不顾及他身上的污垢和破口。莹白的光芒逐渐亮起,一股柔和的力量侵入他的身体,而他感觉到脑中那些狂躁的念头、无法抑制的恶意、黑暗痛沉的苦恼,都在渐渐消失,他又逐渐平静了下来,牙齿放松,指甲变钝,呼吸重新变得顺畅,他又变成一个人了。
女子摸摸他的头说:“我们约定,当你想见我的时候,就把三片叶子放在门口的石阶上。我在楼上看见了,就会来见你,好吗?”
“好。”他的声音闷闷地,从鼻腔中发出来。
她派人教导他,她让人束缚他,她在他爆发之时,紧紧抱住他幼小的身体,任凭利爪刺破她的皮肤,鲜血淋漓。他清醒之后,惶恐慌张,几乎绝望。她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你可以做到的!你应该控制你的力量,而不是让它控制你!人之才能由上天所赐,绝不能轻言放弃!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
他犹豫了一会,说:“朴,姒朴。”这是母亲给他起的名字,很少人知道。
她笑了一下,眉眼弯弯,说:“好名字。大道至朴。”
“答应我,控制自己的杀念,好吗?”她说。
“好。”他傻傻地说。
他看见她衣领间露出的白色玉环,忍不住还是问:“你是……你是贵族的侍女吗?我见过一些奴隶,他们的身上也带着环……”不过是黑色的。她出入高门,身份肯定不凡,但以他浅薄的见识,还是无法想到更高的地方。
姒滢愣了一下,摸摸这个可怜孩子的头说:“身不由己……也是一种奴隶吧。”
于是他的状况逐渐好了一些,他的力量获得了成长,狂化的次数越来越少,情绪也逐渐稳定。他又产生了一种奢望,或许这次,他可以当一个人了。她告诉他,以后他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战士。当他长大后,他将用他的力量做她最忠诚的士兵,肝脑涂地、流血而死。
但后来又过了好多天,她却不出现了,城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难过了好多天,到处都挂着黑色的纱。他放在石阶上的小银鱼,也没有人要了——他现在已经长进了一点,不只是会找树叶了,已经能够捕到小鱼。放在门口的礼物,是他们之间共同的秘密。但直到小鱼变成了鱼干,也没有人珍视地把它带走了。寂寥的风吹刮着尘土和碎石,扫在寂寂的石阶上,连那扇门,来往的人都少了。
他仍然依照着她让人教导他的方式,训练和控制自己的力量。但那些错乱的念头、狂乱的幻象,逐渐又出现了,它们包围着他、控制着他,有时候夺去他的意识、代替他的行为,当他清醒过来时,看见自己满是破口的双手,一片破碎的四周,人群惶恐着,他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但还想着,她也许是有什么事,主人不允许她出来,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再次出现。他仍每三天坚持去城外的圣湖中捕鱼,在冰水中锤炼自己的身体——她告诉过他,带着祖先祝福的湖水,会庇护他的子孙,涤荡一切污秽与邪祟。
后来有一天,他把刚抓到的三条鲜鱼,用绿叶包裹着,放在门口的石阶上。那扇木门却吱吖一声开了。但出来的人,却不是她……他躲到一旁,但还是被发现了。他看了一下,是以前和她一起出现过的另一个女子,但却不是她。
那个女子有点惊讶,差点踩上了他的鱼。她看到地上的鱼,端详着他的长相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那个孩子啊……你还来啊?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也不要送了。”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个女子一身高傲,远没有她的亲和。他哑着声音,低声开口:“那她呢?”
那个女子的面容冷了下来,神情也憔悴,她说:“她死了。”
后来他又独自过了许多年。
由于缺少训练和控制,他体内那股狂躁的力量日渐一日地增长,他却不能很好地束缚它。他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了,但对力量的掌控能力,仍停留在过去,停留在她教导他的地方。没有她为他清除负面情绪后,他逐渐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一切变得正常了。只是以前人们厌恶他,现在变得恐惧和厌恶他。
他再长大一点后,就离开了家乡,在外面流浪。弱肉强食的世界教会他生存的法则,即毫无底线的碾压、屠杀和璀璨。欺骗邪恶与狡诈都是允许的,因为是胜者,就无人可以置喙。他因为独特的体质,倒混得不错,有一定实力,存活了下来,小时候的经历,也逐渐忘记了。
后来,在一次争斗中,他的暴虐无法抑制,陷入狂化之中,肆无忌惮地追杀着周围的人群。因为一次滥杀了太多人,他作为重刑犯,被抓进了采石场。
在采石场中,他遇到了一个来自南方部族的男人,在他的脖子上,他重新见到了和她一样的白色玉环。然后,记忆就忽然都复苏了。
他对那个男人说,想睡他,倒也是真的。他想尝尝看,戴着这样玉环的人,是什么样的味道。所以他拉住了他,愿意给他皮毛或晶石,也想睡上一觉。在一个月夜里,一个白头发的贵族男人来到采石场中,步步紧逼,提起长剑就要杀了他。白发贵族的实力太过恐怖,他拼尽性命挣扎,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才勉强逃出。而他再次动用狂化力量抵抗的后果是,他的身体一部分彻底堕为了野兽,无法复原,他只能远离人群,逃入山林之中,再也不能做一个人了。
他后来又在山野中独自过了一段日子,离群索居、茹毛饮血,他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最后沦为山林中的一只野兽,被更凶恶的熊罴咬死,没有面目地死去。他日复一日,只消耗着体内狂化的力量。而后来,他又遇见了那个戴着玉环的男人。
其实后来他又见过那种没有杂质的白发,就明白了当初见到的是什么人。但是,他却永远不会说出来,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这个凶恶的囚犯,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经历。他的人生是被部族遗弃、流浪长大,在恶斗中被人杀死,或者受了重伤之后,饥寒而死,这才是他的结局。他本就是地上的尘埃,今天少一个,明天多一个,没什么区别。
但那个男人好像在被什么人追杀着,他没有多想,就替他拦了下来,反正烂命一条,死了也好。后来,他又遇见了那个断他一臂的白发贵族,正好……新仇旧恨,一并报了。只是不曾想,她原来救过他一命,现在,又死在了她兄弟的剑下……原来天命难违,他不过多苟活了几年。
白发王族的力量不是他能抗衡的,他也尽力撑到了最后一刻,全身都是破口,手脚俱断、流血而亡。回想起年少时曾发过的宏愿,愿为她肝脑涂地、流血而死,竟也是一语成谶。那白发的贵族逐渐逼近他的身体,他看见剑尖没入自己的心脏,胸口最后一丝热度也失去了。他的身体逐渐冰凉,眼前黑暗,一生落幕了。
回顾他的一生,没有得到过什么好的东西;得到过的好,也失去了。曾经有人对他非常好,是他遇见过的最好的人,后来那人死了;在许多年后,他遇见一个戴着和他曾经见过的玉环一样东西的人,就因为这个,他失去了一条手臂,后来又失去了性命,而他只想摸一下,曾经见过的玉是什么模样。
他的灯亮了,他的灯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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