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3 神眠(1/1)
冰层如穹顶一般,覆盖在那两具尸骨之上。
他们不敢猜测这两具尸骨是谁,但终归是他们不知名的先祖之一。他们后退几步,向着冰层之下的遗骸,跪拜。
朔雪烟消,冰霜云散。姜荔的额头贴在冰层之上,他听到冰层之下仿佛传来一种灵性的共鸣,但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千万年来,这里只有不落的长日,或者不明的长夜,竟没有同时经历过,短暂的昼夜。
呼呼的风声,悄悄的冰雪,寂寂的无垠,长长的安眠。
他的眼睛紧盯着厚重的冰层,仿佛想透过那些阻挡,看到穹顶之下究竟有着什么。姜荔忽然睁大了眼睛,再度擦拭了几遍冰层,然后才难以置信地和姒洹说:
“我看到有青草。”
在两具尸骨周围,竟长着茸茸的细草。
那青草很短、很细,几乎埋没在黑土里。若不是用心看,还看不到黑土间,竟藏着仿佛春生之际,初初萌发的一层绒草。姜荔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又重新擦拭了冰层,才真的看到,冰穹之下有绿草,而绿草间,姜荔粗粗数了数,竟开了六、七朵小黄花。
“长生草!”姜荔激动地和姒洹说。
姜荔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向冰层,冰层却纹丝不动,连丝儿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抽出窈冥昼晦剑,剑尖在冰层上狠狠地刺下去,却只留下了一点儿白屑。碎末比指甲盖都不如。姜荔试了几次,手脚并用,想狠狠地砸开那比石头还坚硬的坚冰,找出里面救命的仙草,却总是徒劳无功。
“怎么这么硬!”姜荔不放弃继续试。他现在,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见到了救命的水壶的人,但那水壶却和他隔着一道玻璃做的门,怎么都砸不开。姜荔尝试了上百种方法去撬开那些冰层。他从神碑底下去挖,用剑尖一下一下地砸,对着一点一直研磨,但还是只挖出了一个小小的浅坑。离着上百丈深的冰层下面,就好像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挖啊!”姜荔叫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他的指尖上破开了无数个口,指甲崩裂,和冰霜冻结在一起。他的整个身体都跪得冰凉了,血液麻木不行,唯有他还像一个不休止的机器一般,一直凿着这深厚的冰雪。他的手臂已经脱力了,手指也失去了知觉,然而生的希望就在下面,他却怎么都触不到!
姒洹握住了姜荔的手臂,一股温热的力量注入他的体内,灵力如流水一般,补充着姜荔枯竭的经脉,也重新带给了他力量。姜荔才得以又挖了一会儿。他整个人疲惫不堪,已经走到极致,寒冷和病痛随时夺去他的生命,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他的身体。而他看到了点点莹光。
好像落到地上的雪,又重新回到了天上。姜荔蓦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满是裂口的手抓住姒洹,却发现对方也这样抓着他。
“你……”姜荔说。
点点莹光,自姒洹的身上飞出。他的身体,笼罩在一层微光里,整个人,都好像一尊淡化的雕像。冰霜顺着他的发尾和指尖往上蔓延,覆盖了他的身体,而他的脸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你这是怎么了……”姜荔说,姒洹也静静地看着他,鲜红色的瞳孔,也变淡了。
“你在做什么……快停下!”姜荔说。他的手仍被姒洹死死抓着,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进他的身体来,他感到自己的力量越来越充沛、体力也逐渐恢复,姒洹却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血色、失去了生气,逐渐变成了一尊玉质的雕像。“停下!姒洹!”姜荔大叫道。
“单靠你一人,是无法支撑下去的。”姒洹说。
“你想做什么!姒洹!”姜荔惊慌地说,“我不要你的力量!也不要你的成全!”
“找到长生草……姜荔。”姒洹的声音也渐渐变淡了,仿佛从远处传来,“活下去。”
“活个屁!”姜荔想把姒洹的手挣开,却发现如铁钳一般,他不由得大叫起来:“姒洹!你他妈给我松开!”
“你不是想知道神碑上说了什么吗?”
“你不是一直纠结于自身的斩尾吗?”
“我什么都不想!你他妈给我放开!”
姒洹说:“我告诉你,我在神碑上看见了什么。”
他的手指缓缓向了积雪的残碑,眼睛却仿佛穿透了渺远的星云,温柔地看着荔。千万年的历史长河,自他身后横跨而过,他却以自身为节点,截取了一小段河水:“神碑上说——”
姜荔本能地不愿姒洹说出来,他扑上去捂住姒洹的嘴,却被姒洹挡住,一切已经无法阻止了。姒洹温柔隐忍地看着荔,话音自他口中飘出。
“自此处往前三千八百年——”
“那时神人遍地。纯血的数量比现在八族之和还要多。任何一个姒族人,都可以轻易举起比这小山还大的石头。”
“在其后的两千年,我们杀光了极北之地五级以上的异兽。如今兽族之中,再没有一个个体,可以活到三百岁以上。”
“神的力量在衰弱,无尾之人逐渐增多,女娲已经陷入五百年的沉睡,再也没有回应过子民的一次呼唤。”
“在今后的一千三百年间,人的蛇尾会逐渐褪去。”
“再也没有神人,而是纯粹的人。”
“我们会衰弱一段时间,但往后三万八千年,都将会是人族的盛世。”
“天下再无八族之分,无主奴之别,无亲疏之远,永续无忧,绵亿万世。那时,就是你我重聚之日。”
姜荔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他预感到了一种悲伤的未来,却无法阻止。他紧紧揪着姒洹的衣服,想要把最后一丝回忆留住,而姒洹深情地看着他,声音仍在继续——
“而那个起点,就自斩尾之人始。”
银发飘飞在空中,他淡红色的眼睛,也渐渐仿佛要变成玉质一般。姒洹嘴角浮起一抹笑,冰霜蔓延上他的身体,渐渐把他整个人,都埋没在冰雪里。姜荔捂着他的心脏,护住那一小块仍未被冻结的地方,眼角已经滑下泪来:
“如果你说这话是安慰我,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我不是安慰你,我是尊敬你。”
“我们都是依靠血脉里的力量,惭愧地立于此世之上;只有你是依靠自己的灵魂,打破了所有天生的桎梏。”
他看到姜荔斩尾的绝望,看到他不屈的抗争,看到他迷蒙的堕落,看到他麻木的冷漠……却也十分幸运,看到他重新站立起来的强大。
姒洹夹杂着冰雪的长发,打到姜荔的身上来,如同最温柔的吻别,也如同最长情的告白。姜荔的喉头已经哽咽,无法说话。他想起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一切错过的、未错过的曾经,想起冰湖下的星夜,想起雪地里的独行,而回忆起姒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到一个没有北方的地方,那就是最北的地方。所面之处,都是南方。”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任何一个当过战士的人,就再也不会忘记那份濒死的荣耀。”
姒洹说:“没想到,我最后一个封印的人,竟是我自己。”
一个冰凉的吻,落到荔的额上。
刹那间,姜荔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穿透了他的身体。仿佛一道狠狠的尖刀,剥去了他心上所有伪装。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痛哭出声。而姒洹的身体慢慢倒下去,像一尊倾颓的雕像,落在姜荔怀里,却失去了所有灵魂。他的身子轻飘飘的,人们总是向他索取,却忘了,他也想要获得。
姜荔哭了:“你是骗子吗?你们都是骗子!说好了什么……一生的伴侣……其实都是骗人的!从来没有说过实话……都是屁话!都是狗屎!”
“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说了这么多骗人的话……做了这么多骗人的事……几句轻飘飘的话……就他妈想要把我丢下!”
“你他妈给我活过来!你他妈凭什么就这样死掉!老子不要你的灵力!老子嫌脏!快他妈给我活过来!”
姜荔的手无力地垂到地上,手掌上的血,已经和冰层冻结到一起。他以为上天是如此不公,夺走了他的长尾,又夺走了他的妹妹,而现在,又把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夺去。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更好的未来,他宁愿什么都不要,而回到姜族草原上,做回简单的自己。
姜荔抬头看向天空。日光之下,那座冷峻的神碑耸立无言。传说上面记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事。他很想问问,他们的故事又是怎样,这样的就是结局吗?那意义何在?他们来到始祖之地的意义何在?
姜荔狠狠捶了一下地面,脸上流的泪冻成了冰:“姒洹……姒洹……姒洹!”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他的心已经死了。身边所有的人都死了,独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即使获得了长生,又有什么用!他的脑袋猛地磕在冰面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而流血的五指,刨着绝望的坚冰。他觉得心已经从中裂开,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尘世的痛苦,即使找回了长尾,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就在姜荔举起一块坚冰,绝望地割向自己喉咙时,一直悬挂在他腰间的,妹妹送的姜酒,终于崩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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