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1)
唐阮玉小时候常被说女气。
他长得白,眼睛生的是杏眼一双,嗓子眼儿也纤细。每回他着一身白毛衣,脖子缩在毛茸茸的领头里,就像一头冻伤了的小鹿。眼睛眨巴,脸颊红通。
他依赖上洛珩川,是从洛珩川有一次帮了他开始。
“喂,小娘炮!”唐阮玉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人瘦小,书包却沉,像座小山压在他背上。他走得慢,背后的声音就愈发地响。唐阮玉背脊一僵,抓着带子的手握成了小拳。他停住脚,扭过头去,小脸嵌着愤怒的表情,嘴唇死抿,却骂不出一个脏字。
后面那小孩儿咧着嘴哈哈大笑,伸手指着他的脸孔,故意走近了瞅。唐阮玉皱着眉往后退,那小孩儿就往前一步,他退一步,对方就逼近,直到他的后脚跟抵到花坛,他用余光下意识地偷瞄了一眼,才变了变脸。
“你…你想干什么!”唐阮玉感觉牙齿磕拌着了舌头,咬得一阵麻疼,他即刻倒抽一口气,五官都扭曲了。
小孩儿张大眼睛,不怀好意地将唐阮玉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他的脸快贴上唐阮玉的胸口,他动动鼻子,像条狗似地嗅着味道。唐阮玉疼出了生理性眼泪,牙齿将舌尖咬得更狠了,他疼得快站不住,小腿直抖。
“他们都说,其实你是女孩。”小孩儿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他的眼中渗出一股强烈的浊黑的恶意,像黑河底下谣言的怪物,张牙舞爪,吐着信子。
唐阮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阵恐惧与通电的激流感从背脊上游到脑后。他忽而头脑空白,耳朵里全是嗡嗡回响。
“…放开我!”唐阮玉一瞬间失控大叫,推搡之间,他一屁股跌到了身后的花坛中,丛中植被高耸,竟然一下子吞没了他的身体。书包垫于背后,起了些微弱的保护作用。唐阮玉吃痛,不免呻/吟,他甚至还来不及撑起身体,直觉下/身一凉,他破口大喊:“救…!你放开我!”
他被抓住了。小孩的手劲怎么会那么大。他怎么一点都挣脱不开,唐阮玉出于本能抬腿就踹,可某处被捏在手里,切肤之痛防不胜防。
天越来越暗了,就像谢了幕的舞台,红布变黑布,除了更显阴沉以外,黑天墨地,还透露着阴气。
洛珩川今天下课的时间,比平时还晚。
临近考试,老师拖堂就变成家常便饭。他走到小区的时候,都快六点了。
“…”洛珩川踩一双轻巧的气垫鞋。左腿一并靠拢的时候,鞋面落地无声。他猝然低头,发现地上有剩落的废土,泥泞丁点,从花坛边缘溢出。洛珩川忽而眯眼,他转头,将视线撇向已经快和墨夜融为一体的高丛。
洛珩川抬腿踩了上去,枯草敏感,顿时发出脆生生的呼叫。洛珩川又停住了动作,他挪开了脚,视线锁定枯草,他俯身,伸出食指将几根指甲盖大小的白毛黏到手上。他搓了下,似乎若有所思,又往里走了两步。
“……”唐阮玉的书包在争抢中被扯开了盖儿,书全撒了出来,满地的铅笔如筛倾倒,倒得稀里哗啦。
“还给我!”唐阮玉忽然脸色巨变,本就冰白的脸色更如冰窟,他声嘶力竭,可张口闭口,却冷得凑不出字句来。
“……”洛珩川终于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叶绿,他愣了几秒,可眼神在短暂的几个来回后,顿时就有了判断。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仗着身高优势将扯着唐阮玉脖子的男孩一把扯住,他双手用力,扣住其肩,男孩一个重心不稳,身体难以平衡,仰面摔在地上,同时甩出了攥在手心里的玉坠子。
“咣当。”玉碎玉殒,变成半掰。
唐阮玉一下子哭出了声。
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双手在地上扒拉,玉摔碎了好几块,他一块不敢漏,手拢着那些碎块,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洛珩川表情紧绷,忽而皱眉。
再转头看那小孩,被洛珩川一推之后,被他的气场不自觉地所吓,见他一身黑,脸上也没多余的表情,俨然一副与年龄不匹配的冷酷同敌意。他抓起书包连滚带爬,洛珩川刚想去提他的后领,被身后的哭声猝然打断。
“……”洛珩川硬生生地收回了脚,脚底膈应,他蓦地一顿,将脚挪开—是一支断了芯的铅笔。他心里咯噔一声,继而弯腰拾了起来。
唐阮玉蜷成一作团,他像一个白玉团子,被戳开了外衣,露出半肩。他这会反倒没了声音,头埋在膝盖里,几片尖锐的碎片探出头来。他手指冻得通红,受不住冷风吹,不禁抖。
洛珩川随着唐阮玉,在他身边一起蹲下。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将书包拉过来,将散乱了一地的书簿逐一拾起,手掌在书封上抹了抹,灰脏的土就掉了下来。
“......”唐阮玉感觉眼前被一影子晃过,接着身体被暖意所覆,他怔滞,不免仰头,目光再落,他的身体被一件厚衫所裹,尺寸不合,但罩他身,却传来丝丝暖意。
洛珩川已经替他把包提在手,迈步往前走,唐阮玉见洛珩川的背影,精神才恍然,处于本能地追了上去。
“他叫什么名字?”洛珩川感觉到唐阮玉的跑动,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洛珩川的外套披在唐阮玉身上,显得宽大,后摆一上一下摇。
“......叫杨鸣天,是我同班同学。”唐阮玉抽泣未退,说话声仍旧断断续续。
洛珩川垂目,手在身侧咻然一握,又很快放开。
“给我。”洛珩川忽然伸出手,唐阮玉不明就以,洛珩川用下巴努了努了他的手,唐阮玉这才明白,可目光拭过后,又红了眼睛。
“小玉,给我。”洛珩川口吻稍缓,听来温柔了些。唐阮玉手一抖,才把手伸了出去。洛珩川摊开掌心,轻握住唐阮玉的,唐阮玉生怕那些碎片割伤洛珩川的手,他急吼吼地说:“小川哥哥,你先拿张纸巾垫着。”
洛珩川摇了摇头,又把手往前一送说:“没事。”
唐阮玉不肯,他急急忙忙地去裤兜里摸索,终于摸出一张纸来,他抖开了垫在洛珩川的掌心上,才极其小心地将那些碎片放了上去。
洛珩川用手指轻推着仔细地看了看,抬眸时朝唐阮玉安抚性地一笑说:“不算太严重,我能给你粘好。”
“真的吗?”他的眼睛蓦然一亮,泪痕还挂在脸上,一笑起来便显得有些滑稽。洛珩川伸手挂了一下他的鼻子说:“真的,明天我给你送来。”
唐阮玉皱了皱鼻子,继而破涕为笑。洛珩川将纸巾对折,碎玉收拢在中。
“小玉,你痛不痛?”洛珩川注意到唐阮玉的手指红肿,骨节处有些许破皮,他的笑意很快收敛,眼神不由冰封。
唐阮玉满不在乎地摇头,手自然地搭上洛珩川的手臂,他扯着他的袖子轻声地答:“不痛,我忍得了。”
唐阮玉是从那时候学会忍痛的。
他不喜欢哭,多数人都嫌他女气,说他不够男子气概。他就更不喜欢哭了。即使有时候磕了碰了,真的疼,生理性眼泪被迫渗出眼角,他都生怕人看见,赶紧抬手擦了。他会抢在别人开口前先强调自己无碍。
不过如今,过问的人越来越少了。
洛珩川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内。他毋需氧气罩,亦无需再由生命体征仪来标记自己是否还活着。他能坐起来了,能坐着同人说说话了。就是受伤的手仍然不能动,他把不住筷子,也握不住勺子。
“......”病房的门再度被打开,露出一双胆怯的脚,进退两难状。
洛珩川一瞬捏紧了盖在身上的白被,眼底闪过一言难尽的紧张和无措,在他们本该熟稔、默契相处的关系之间,横出一道诡异的芥蒂。
唐阮玉已经连续来了三个晚上。医生说最好能有人替换一下,这么连续性地熬夜很伤身体。洛珩川心里自然清楚不过,可无论他怎么说,唐阮玉都一言不发,就着一个坐姿,呆在离洛珩川不远的位置,迟滞般地发呆。
洛珩川让老麦去劝,可似乎所有的人都劝不动他,他忸得狠。
“小玉,你快回去吧,不要再陪夜了。我没事的。”唐阮玉杵在床头边,他已经差不多熟悉了病房内各个物件的摆放位置,很快就摸到了床头。
回答他的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糜蛋拌饭,绿油油的青菜盖在上面,味道闻来香气逼人。
“这是阿姨做的,应该很好吃。”唐阮玉将碗端在手里,汤勺亦捏在手里。
“尝尝。”他动了动手腕,将肉糜同青菜随机地盛满一勺,然后滞在半空不动。洛珩川抬眼去看唐阮玉,发现他的手似乎不抖了,他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些,继而抬手握住那只碗。
“我自己来。”
唐阮玉出奇地没有松手。
“我....我喂你吧.....老麦讲,折叠桌很矮,你躬身吃会压着伤口。我怕你痛。”唐阮玉仍举着勺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同窗外渐浓渐黑的天一样机械。
“老麦乱讲的。”洛珩川受伤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疼痛牵连全身,他不忍皱眉。
“你的手也伤了。”唐阮玉终于前凑,他的嗓子隐隐作痛,极力克制着情绪但外露难免。
“......小玉!”汤匙就快碰到洛珩川的唇,却被他故意躲闪而过。
唐阮玉终也有一天能在他的嘴里听到他如此咬牙切齿地喊自己。
“为什么...你以前都不讨厌我的。”
“就因为我瞎了吗?小川哥哥。”
若语言如刃,可刺破铜墙铁壁,那便可杀死那薄如白纸的人/身。洛珩川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五马分尸,体/内所有的器官在顷刻间被践踏成泥,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什么东西在倒下。
“....小玉,我这一辈子都是欠你的。我已经还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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