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1/1)

    他难得鼓起勇气,拾起小小石子,扔向心中神祇的海域。

    可惜小石头一路沉沦海底,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一个自以为是,扮着情圣,满心为他好,却直直把人往外推;一个自卑怯懦,如小鹿趟水过河,失脚踩空一次,能缩头躲避一辈子。

    这般拉扯,看得隔壁床小姑娘直摇头。

    委屈她实在怵谢景行,否则无论如何得跳出去给二位神仙指条明路。

    时空交错,旧事重演。

    他再次成为病号,享受着那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小公子心跳如擂鼓,醒了还装睡,难不成真对谢某动了心?”

    耳边一声惊雷,将顾悄拉回大历,谢昭的卧房。

    他的手还被谢昭拢在掌心,微凉的药膏带着一股红花并丹参的苦香,飘进鼻息。

    是了,不是花香。

    是药香。

    装睡被发现……顾悄只得睁开眼,目光落在了谢昭手上。

    那双手,与谢景行一样,是矜贵公子的手,哪怕做着丫环杂役的事,也不减优雅从容。

    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声音,可他握住顾悄手的动作,却是一模一样地小心翼翼,其中珍视爱重,令顾悄涌起一股冲动。

    他忽地反握住谢昭指尖,不过脑唤了一句,“谢景行?”

    谢昭似是愣了愣,尔后轻轻应了声,“小公子怎知我这不为外人道的小字?”

    时间仿佛顿了一息。

    顾悄盯着谢昭,这是他第二次满心祈愿,又生生落空。

    他狼狈撇开视线,翻身以背相对。

    哭包第一次不借外界刺激,泪流满面。

    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身体被掰正,谢昭温柔执起他的手,“是我是我,别哭了。”

    顾悄往床榻更深处避了避,他再次紧闭双眼,将一腔忐忑心悸,悉数藏匿了起来。

    直到一个吻轻盈落在右手第一个拳峰处。

    顾悄才跟蒸熟的长尾虾一样,从头到脚熟了个透。

    谢昭十分坏心。

    他轻飘飘叫顾悄生出不该有的希望,将人哄好后,又残忍将希望收回。只是他终究心软,所以换了一种缓和的方式。

    “礼记云,幼名,冠字。幼时取名,及冠取字,是古来的规矩。”他笑着替顾悄擦脸,“遵礼循制,男子成年后在外行走,多以字称,除宗亲长辈和自谦之语,直呼其名是冒犯失礼。”

    不得不说,心情跌宕后,谢昭另起的这个话题,十分体贴。

    顾悄过躁过急的心跳,缓缓回落。

    “大历风气,小辈放出来得早,字也取得早,世家子弟中,大约只有我是个异类。”

    “十四岁入锦衣卫,我不愿加字,二十岁冠礼,我亦不受老父表字,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骂白废了一个昭字,谢家怎生出我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孽障!奈何陛下看重我这孽障,是以朝臣无奈,不管官大官小,见我无字可称,只得唤他一句‘谢大人’,倒是平白占了不少便宜。”

    “直到某日,我心有所感,自题一字,可也藏着掖着,不愿昭示与人,因为……我只想听一人这般唤我。”

    谢昭说到这里,眸光悠远,柔情似乎就要溢出来。

    只是这语气,全然不是故人。

    顾悄的心,渐渐冰凉。他想到顾准曾经的耳提面命。

    谢昭曾有一个爱人。

    “可惜,那人命薄。”

    谢昭亲昵地以鼻尖轻蹭顾悄手背,“你与他,神韵倒有几分相像,听你如是唤我,犹如梦里依稀,吾心……甚悦。”

    “与你假戏真做,也不是不可以。”

    顾悄被蛰到一般,狠狠抽回了手。

    此谢景行,非彼谢景行。

    而他,竟妄想学长也会出现在这里。

    真真是痴人做梦。

    慌乱间他并没有注意到,谢昭的这句梦里依稀,是多么熟悉的谢景行式报复。

    只因酒楼那次,顾悄拿这句话搪塞过他,他便小心眼记到现在。

    重逢以来, 谢昭有一万种办法叫顾悄认出他来,但他不敢。

    因为……谢景行根本就不存在。

    那年初见,正九月。阳光炽烈, k大新生报到。

    盛暑蝉鸣搅得人烦闷异常。

    谢景行向来不是好相处的性格, 被同门拉着去本科迎新, 他没冷脸, 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忍让了。

    但聒噪的新生还是令他厌烦。

    所以, 他倨傲冷漠,惜字如金,用最直白的态度, 明晃晃拒绝了所有蜂拥而至的搭讪、请教, 乃至告白。

    谢景行有这个资本, 不是吗?

    直到他在人群中, 不小心多看了一眼。

    那一刻,他终于承认。

    原来这世间人潮涌动, 真有那么一个人,能叫他一眼沉沦。

    原来众生法相都虚妄,真有那么一个人, 能灼他一念本真。

    大约他的眼神过于直白滚烫,同门吴双顶了顶他的肩,挤眉弄眼。

    “这大热天的,你可真是晒裂的葫芦——开窍了。那小学弟叫顾悄,新生里可出名了, 不仅是个大美人,还是咱们本市文科状元, 这波入股不亏,要不要兄弟帮你一把?”

    一个圈子里混的, 都不是什么善人。

    这个帮字,暗含多少轻佻和声色,谢景行心知肚明。

    不等他回答,吴双就摩拳擦掌,抹了把额间热汗,挤进人流去追那抹光。

    ——顾悄白得发光,也艳得发光。

    或许,一个男生用艳字来形容颇有些怪异,但谢景行却觉得,恰如其分。

    色美者曰艳。

    《说文》解艳字为,好而长也。说的是漂亮又醒目,与芸芸从者迥然而不同。

    这字,顾悄当得。

    当然,还有一层更深的隐喻。

    谢景行不动声色盯着那人,目光掠过他潮湿的鬓发、沁润的唇峰,眸色暗了暗。

    勾情夺欲,方可称艳。

    他从不否认,他对顾悄的所有兴趣,都起源于肤浅的皮囊,起源于为人不耻的见色起意。

    可世上好看的皮囊那么多,为什么单单只有这个,一遇就叫他心生欢喜、若逢花开?

    他想,因为他遇到的,是爱情。

    一如柳梦梅展开画卷那一刻,情不知所起;一如裴少俊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倾君心。

    法师亦说,一见钟情是上等缘法。

    是灵魂认出了对方。

    可令他无比遗憾的是,他并不是顾悄的一见钟情。

    吴双一身高档货,俊美又绅士。

    顶着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带头人这等学术光环,他诓学弟学妹从来都是箭无虚发。

    可在顾悄这里,却碰了个软钉子。

    “小学弟,学长来帮你扛行李!”

    “我一七八,比学长还高一点儿,怎么好意思?”

    同门瞪了眼谢景行,啪啪啪微信打字:我怀疑他在内涵我,但我没有证据!

    “小学弟,那学长带你去办入学,申请宿舍,领生活用品。”

    “学校迎新各种温馨提示做得超级棒,我自己可以的。”顾悄顿了顿,不太好意思地实话实说,“不好意思学长,我是本地的,不买床上用品,不买锁,也不办手机卡。”

    吴双一口老血直冲天灵盖,他侧头用夸张的口型向谢景行咆哮,“劳资像推销的吗?”

    最终,他垂死挣扎,“小学弟,那我给你讲讲公共课选课!”

    社死悄脸都红了,他小声哔哔,“好像也没什么好讲的……公共课除了体育,我都免修……就,也不需要学长推荐英语报纸。”

    吴双生无可恋拍了拍谢景行肩膀:兄弟我尽力了。

    这等学霸,你自求多福。

    谢景行也无可奈何。

    他包里只有一沓师姐硬塞过来的社团招新报名表。

    吴双撂挑子后,他清了清嗓子,难得忐忑道,“不,我们是社团招新来的,小学弟有没有兴趣看下咱们社团?”

    这次,顾悄给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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