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命运】(6/8)

    可笑。

    仍是少年却被这两世回忆胁迫着成熟起来的小羊强挤出一声冷笑。

    这十年里,他至少每一个月便会来一次这界山山巅,盼望着能见到小狼或至少是他所生活的地方。可是呢,别说他所期盼的小狼,就是任何狼,他都没有见到过。永远是孤独地站在山巅。永远见到的,只有遇到风便讽刺地笑起来的草原和密林;永远相伴的,只有对各种呼唤都不做出半点回应的沉默的如尘繁星。带着历史的沉甸甸的石碑也静立在那里,把血的重担残忍地压在他身上,却不肯给他,半点希望。这一切,都让他,近乎崩溃。他不知道小狼和他所在的狼群究竟去了哪里,甚至有时候怀疑,那之前的相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知道的,便是一切,是再也不会有希望的了。这一世,他们再也不可能相遇了,命运,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但是他还是不甘心,他还是来到了这里,继续眺望着,冰冷冷的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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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羊并不知道——当然他并不知道——小狼所以离开的原因,讽刺至极地,正是十年前,那一次,他们二人的相遇。

    饿狼传说对于狼族已然成了历史,这不假,可这绝不代表着他们已经把它彻底忘记了,更是绝不代表着,他们已经不再害怕,那传说中青青草原上的羊所带有的诅咒了。

    所以,那天,当小狼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告诉了父母他遇到了一只来自羊村的小羊的时候——他其实本不想说的,毕竟这样就要暴露他偷偷跑去界山那边玩的事情了,然而,他的父母终究是比较关心他,看他神色不对,着急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小狼也抵不住,只好说了出来,不过关于他想起的前两世的往事,小狼完全一字未提,毕竟,就是小狼自己,都觉得那太过难以置信了——小狼的家里,瞬时间一派惊惧的气氛。

    其实不仅仅是小狼的家里,他们的邻里,整个群狼的村子,一下子都慌了。好巧不巧,没多久前这村子里刚遭遇了一次轻微的流感,本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但联系上这小狼见了一只青青草原上的带着诅咒的羊的事情,一下子,便是人心惶惶。本来对于这村子里的其他狼,是有个简单的解决方案的:既然只有小狼跨过了界山,见到了草原上的羊,受了诅咒,那把他们一家驱逐出去,就可以把这诅咒赶离村子了。可小狼的父母极力保护小狼,马上就指出了一件事实上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却心照不宣的事情——这村子里的几乎所有孩童,其实都有偷偷跑去过界山那一带,去玩耍。

    说到底,其实村子里的父母们都是知道这一点的,毕竟,他们当年也是经历过童年,经历过那个瞒着家里四处跑出去疯玩的年纪的。所以这一下,小狼的父母成功地把村子里的说法一瞬间就变成了这流感是对于许多年来越来越多人不在乎饿狼传说,竟默许孩子们跑去界山玩的惩戒,要是继续下去,上天的惩罚必定会越来越重——于是,所有人都恐慌了起来,一夜之间,整个村子,竟是全部搬走了,搬去了各个,遥远的地方。

    小狼叹口气,看着周围的陌生的山川。

    其实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了,按理说,环抱着这一方小小土地的山川河流,怎么也不应该说还是陌生了。可小狼,也已是成长为少年了的小狼,却从来没有觉得过这里真的是他的家。不知到底是因为怀念他再也不可能回去了的青青草原旁那过去的家——毕竟,若是以青青草原为中心,他们现在所住的这个地方真可谓是天涯海角了——还是说,在想起了前两世的事情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觉得任何地方是自己的家了——毕竟,天下苍茫,家园,也不过是个虚妄?

    小狼又叹了一口气,绝望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拾陆】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已然成了老狼的小狼突然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八百年前,来自第一世的那一些画面,或者,不如说,那一幅画面——自己的手,颤抖着,把那银光利刃,没进神色绝望而又决绝的好友的胸口——就这样,在脑海里,不断地涌现。

    他本以为,他已经忘了的。

    风雨夜已至,幻梦久逝。燃烛人已老,往事仍绕。

    ……

    “那时节啊,普天下,疮痍满目。狼羊两族,烽火燃遍。

    “那时节啊,曾见有一羊一狼,抬头望,星夜之中,仍见希望。

    “那时节啊,他们,相信友谊,相信和平,相信,梦想。

    “那时节啊,却是命运作祟。两军对垒,人道故友拔刀向,终铸成,误会一场。

    “那时节啊,六月飞雪,洋洋洒洒。雪血白红相间,爱恨情仇相织。

    “那时节啊,密林之中,幻虹相伴。鲜血四溅殷红,黑蔷薇,朵朵开遍。

    “那时节啊,有诗人,赋词一首: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那时节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羊,伫倚危楼,饮酒消愁,衣带渐宽人憔悴。

    “那时节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狼,隔栏相望,怒掷弯刀,却不过戏子一个。

    “那时节啊,满月夜,铁门边,一只石羊,传奇说,命运铸。

    “那时节啊,一人离去,却是无可奈何,却是,无能为力。

    “那时节啊,下弦月之夜,雨倾盆。无字碑前,衣冠冢上,往事念,今悲切。

    “那时节啊,祈求上天,只愿,再不相见。

    “可如今啊,一切,却不过,煮酒饮茶笑谈事,幻梦久逝,往事,仍绕。”

    ……

    老狼还记得,他曾经,对着自己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们,这么地,把那些往事,讲给他们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寂寞难耐,也或许他真的是在希冀着什么?可是那些孩子们,不过是把这当作个有趣的传奇故事罢了,而且一个个地,都在嬉笑着,都在说着,那一羊一狼,是有多么的傻,多么的幼稚——狼和羊,怎么可能成为朋友呢?狼和羊,怎么可能和平呢?

    他或许有些难过吧,但并不惊讶,毕竟,这本就是应该预期的结果。

    但他还是讲,讲到自己终究不想讲,讲到自己开始了遗忘——或者说,自以为,开始了遗忘。可事实上,记忆,又怎么会消逝呢?遗忘,不过是暂时的浮尘而已。界山石碑上的铭文都还在,记忆,又怎么可能会不在呢?

    老狼摇了摇头,那种绝望的感觉再一次填满心头,可他已经习惯了,真的已经习惯了。站起身,听着窗外的狂风骤雨,看着窗外的风雨飘摇,他叹口气,一挥手,熄灭了桌上的蜡烛,之后默然地躺回了床上,重新,沉沉地,睡去了。

    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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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尺厚的积雪,已然成了老羊的小羊挂着一抹微笑,默然地前行着。而雪花则是悠然飘落,把大地染得一派洁白。远方的山峦银装素裹,亦起伏飘摇,在如雾般的飞雪里若隐若现,全像幅水墨画一般。

    霎然间,狂风骤起,雪花漫舞天际。日月星辰和重山叠峦一并被隐去,天地间,只余一派苍茫。见此景的老羊却竟是狂笑了起来,腰间的长剑被一把抽出,带着和他年龄全然不符的轻逸,一跃而起,便是稳稳地落在了雪面上而半点没有陷下去,然后,随着疾风,便舞起了剑来。

    ——若是天地一派澄静,这该是多么震天撼地的场面。宝剑的银光划过虚无,把耀眼而仿若神圣的光芒撒向宙合。光影之中,一曲曼妙的音乐仿若已然奏出,如梦如幻,直让人沉醉其中,心境也随着那光芒,或低沉,或平静,或激昂。

    然而现下,其实也有另一番风采。漫天的风雪随着他的剑锋舞动着,绘出神秘而繁复的图案,直把呼啸的风声变成了和谐的伴奏。白衣飘然的老羊立在期间,与天地风雪全然融为一体,仿若他不再是站在地面,而是立于虚空。剑舞,也成了或仙或侠的神通。

    他有时候会想啊,为何那漫远的过去之中,他从来无法像今日一样,与世界和为一身,达到至高的和谐?从来无法像今日一样,飘然于尘世之上,不沾红尘,不惹凡烟?

    是他仍旧太过愚蠢?仍旧太过幼稚?太脱不开那八百年往事的羁绊?还是只是说,当下的超脱,当下的绝世,不过是个幻想,是个旖旎迷梦,但凡醒转,便要灰飞烟灭,如烟花绚烂绽放,最后却只能余下那一点飘摇的尘灰?

    他还记得,春末夏初,那满园的荼蘼花任着微风轻抚,径直掀起那素白色的花浪,直像是第一世那童年的美好。他还记得,到了盛夏,荼蘼花就默然退下,让给了血红的秋海棠和殷黑的黑蔷薇,身处其中,就仿若是乾羊羊与坤太狼时,那血战之后的沙场,全一派血色苍茫。但到了秋日,只剩满目萧索,落叶枯枝,踩在其上便只有“刺啦刺啦”的尖利的响,真像是,第二世,希望已然散尽,只余下,悲苦和凄凉。

    而如今,冬季初降,就只剩下这一片纯白,白得干净,却也白得可怖。

    在这样一个时节,他唯一能用以安慰的,似乎只有冬天已至,那春天便也断然不远了这种可笑的念头。但无论可笑与否,总归那是个念想。

    可这最后的念想,到底也在那永不停歇的梦魇之中,变成了终究的空无。两世的往事在一场又一场的噩梦中袭来,摧毁希望,摧毁情感,摧毁,生的念想。一切都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连个影子,怕是都留不下了。

    笑话啊笑话!

    那是不是,如今的飘然,如今的与世无争,其实正是这念想的消逝,这一切的湮灭?没有世事的结束,便没有万物皆空的开始?

    或许吧,或许吧,谁又在意呢?

    风,终究是停了下来。踩过那几块没有覆着雪的黝黑的石,踏过一级级阶梯,老羊终究踏上了界山山巅。身后,日落西山,赤橙的夕光把延伸至永恒的雪的洁白染成了血的鲜红。而面前,则是渐渐显出的星空。几十年里,似乎是第一次,他达到了这种境界——不再是耐不住,不再是冷笑,不再是不甘心,不再是,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是看透了吗?是不在乎了吗?

    不是的。

    老羊面对星空,轻声,却带着诚恳,却带着怒意,既是祈求,又是要求——“只要我和他,下一世,能够再度相遇,能够不必在苦痛之中登高望远,能够不必再去质问一切,是否只是一场幻梦——只要能够不必如此,就算痛苦绝望,就算剜心掏肺,就算热血四溅,也都好啊!我也都会,无所畏惧的啊!”

    说完这一句,老羊竟是狂笑起来,眸中涌动的水光折射着星光熠熠,那么的璀璨,那么的耀眼。他张开双臂,便是纵身一跃,那一抹单薄的身影,就这样,披着星光,消融在了,无边的,茫茫雪海之中。

    ……

    【拾柒】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可梦的尽头,不过是另一场梦。

    ——或者倒不如说,你怎么知道,现实不是一场梦,而梦,不是一场现实?

    ——其实吧,噩梦,是永远不会醒来的。

    乾羊羊和坤太狼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千年。在当下,这个夜,界山之巅。

    也不知雨是不是还在下。似乎是在下吧,可是既无乌云当空,也感觉不到风雨交织的冰冷。似乎是没有在下吧,可是那茫茫星海却是整个地被什么扭曲着,被什么飘渺着。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倒真真像是可以被肯定的:当下,天地之间,只有一派沉寂,而绝无一丝声息。

    淡蓝色的少年倚着那方石碑,带着不知是玩味还是戏谑的笑容,讽刺地看着对面灰黑色的男人目光在他手中的长剑上飘忽,却就是不愿,亦或是不敢,把他的蓝黑色的眸,对上自己的眼睛。

    真是可笑。

    “看够了,大叔?”喜羊羊的语调,决然是讥讽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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