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1/1)

    起先,刘彻仍然沉浸在那种狂喜的余韵中,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直到神女忽然往后一退。

    她轻而易举地从刘彻手中挣脱出来了,身体像是没有重量那样。

    刘彻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一瞬目之间,她就又坐回到窗台上,裙裾飘扬。

    刘彻这时才回过神,下意识要抓住她,可她长长的裙裾像流水那样从刘彻手中滑走了,刘彻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呆。

    从系统的角度看,就是一头巨大的紫薯精,呆呆地看着林久。

    【大红薯套装】,衣如其名,为了更贴合“大红薯”主题,这件衣服附带有【手持物】。

    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还粘着泥的巨大红薯,一看就是口感香甜的优质红薯,给这套猎奇的玩偶服增加了几分土气。

    刘彻还在茫然地看着林久,片刻之后,他慢慢低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被放进他手中的两个红薯。

    他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昏君,认得出来这是一种从土里长出来的植物根茎,大约可以食用。

    刘彻不大确定,因为这东西固然看起来像是能吃的样子,但实在是太肥硕也太饱满了。

    这是一个食物匮乏的时代,土里长出来的粮食大多数干瘪瘦小,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可怜巴巴。

    这东西出现的方式又如此地玄奇,这是神女的赐予吗?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呢?

    刘彻已经在思考,但得不出结论,也不敢掰开来更仔细地看一看。

    这时,他听见神女说,“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声音轻轻的,停在刘彻耳中,却如同万道惊雷一起炸响,劈得他头晕目眩,眼前炸开无数金花。

    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此乃红薯。

    亩产、千斤。

    可绝、饥、馑。

    刘彻心神巨震!

    他低头,视线死死盯着手中的红薯,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上颜色诡异形状也诡异的衣服。

    从神女话中可以得知,这时一种食物,种在农田里的块茎食物,应该刚从土里挖出来不久,还很新鲜,表皮上的泥土沾到了刘彻手上。

    刘彻堂堂天子,本应该立刻丢掉这会弄脏他的手的东西。

    可他没有,他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小心地捧着这两枚红薯,此时如果有刺客突然出现,他的手不会去保护自己的心脏,但一定会保护这两枚红薯!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戎,是兴兵,是攻伐,是拓疆域,是退外敌。

    祀,是祭祀。

    为何要祭祀?因为要祈求上苍,怜我生民之多艰,许我来年之天时,允我风调雨顺,允我五谷丰登。

    可就算是在五谷丰登的风调雨顺之年,在最好的良田,亩产也只有三百斤而已。

    刘彻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如今宣室殿上,他不参政可他听政,他是皇帝可他眼望黎民苍生。

    他比所有人都更懂得“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的重量,有了这四个字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他狂妄到不可思议的野心忽然就有了坚实的立足点。

    这是比皇位还要沉重的四个字,而神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这份重量递到了他手里。

    刘彻猛然抬眼看向神女,目光灼灼。

    他没有意识到一件事,明明“亩产千斤”听起来像个神迹,可他丝毫没有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这句话从神女口中说出。

    从高皇帝降世、到解“岁将大旱”,他数次见证神女带来神迹,现如今神女在他心中已经是神迹的代名词。

    神女所到之处必有神迹相随,这是真理,是法则,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质疑的至高大道。

    刘彻在神女面前畏惧地低下了头,此时他还很年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所以他问出的是一句堪称幼稚的话。

    他问神女,“为什么给我红薯?”

    他生涩地重复这两个字,“——是因为在您眼中,我像红薯一样珍贵吗?”

    神女默默地看着他,眼睛漆黑,而且深冷,就像一口看不穿的井。

    刘彻看不穿那井中有什么东西,但即便是能把他拖入幽冥的鬼魂,此时也不能使他感到畏惧了。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热,心脏好像也烧成一团火了。

    神女开口,说,“供奉我吧,人皇,为我唱歌,为我跳舞,祭祀,悦神。”

    她语气那么平静,好像随手丢出来的是瓦砾沙土一般寻常可见的东西,也好像刘彻天生就应该知道如何唱歌、如何跳舞、如何祭祀、又如何悦神。

    刘彻愣了一下,他穿着【大红薯套装】,手上捧着两个带泥的红薯,表情茫然地看着林久,看起来像个站在农家乐门口发传单的玩偶。

    从来没人说过让他跳舞,这种宴席间用来助兴的行为背后往往隐藏着卑贱的意味,他贵为天子怎能做此事?

    可是——

    刘彻回想着昔日宴席间的歌舞,试探着动起了手脚。

    他接受了神女的赐予,当然要准备祭祀和悦神的礼物。如果神女想看他跳舞,那是降下神迹的神女。

    倘若有人敢说这是耻辱,则刘彻立刻会把这人砍成两段。

    这是他的荣耀,他此生绝不会再有的巨大荣耀。

    起先他舞动的姿态还很生疏,但他全神贯注地想要做好这件事,手和脚的动作很快就轻快且连贯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会跳舞,但他很聪明,他剑术很好,所以他用舞剑的方式跳舞。

    这一年他十九岁,是能射鹿搏熊的矫健少年,手脚纤长有力量,有浑然天成的英气。

    可他穿的【大红薯套装】实在太拖后腿了,你能想象一颗巨大的红薯长出手脚,在你面前舞剑吗?动作间竟然还称得上矫健!

    系统躺在地上,一边口吐白沫,一边说,“恭喜你打出成就【舞动人心】,汉孝武皇帝,此生只为你起舞。救命,好魔性,好辣眼,无法直视——”

    系统猛然噤声。

    云移影动,一束月光照进窗子里,恰好落在刘彻的脸上。

    系统看见……刘彻的眼睛在发光!

    人人都爱大红薯07

    “跳得不好。”刘彻认真地说,“但我以后会跳得很好的,我很快就会跳得很好了。”

    他真的很认真,太认真了,像是恨不得把心脏都捧出来。

    月光长久地照进窗户,照着刘彻的眼睛和刘彻的脸。

    现在不止是眼睛在发光,刘彻的脸上都亮着闪闪的光。

    人的眼睛当然不会发光,人的脸更不会发光。

    月光下闪光的是刘彻眼睛里的泪水,和流到脸上的泪水。

    他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的变化,甚至他自己都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在流泪。

    泪光沉默而无声地纵横在他面孔上,并不悲戚。

    可看见他这个模样的人,都应当肃然正坐,应当汗流浃背,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几滴轻飘飘的眼泪而变得沉重了。

    谁能在这样的泪水面前无动于衷?君王的眼泪,原本就重逾千钧。

    但此时此刻刘彻面对的并不是人。

    “还要唱歌。”神女说。

    她对刘彻的认真和刘彻的眼泪全部无动于衷,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情绪波动,冷淡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残暴。

    她看着刘彻。

    那是神在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神。

    刘彻手里捧着红薯。

    他不会跳舞,所以他只能给神女跳一种舞,并没有什么考量的余地。但他会唱歌,所以他要思考,给神女唱什么歌。

    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另一个念头像是影子一样跟着浮现了出来。

    不,不可以这么想,凡人如何能揣测神女的心意?

    他不可能猜得出神女想听什么,他所应该去想的是,此时此刻,他能给神女唱什么。

    长夜安隐,天子的寝宫中寂静无声,帷幕上的云纹在风中轻柔地浮动,梁柱上红黑两色漆画的神人露出冷漠的眼神。

    手里的红薯有沉甸甸的份量。

    刘彻眨了一下眼睛,发光的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在这样的寂静中,他想起一些事情。

    不再是朝堂上的事情了,而是更久远也更长远的事情。

    他想起在他年幼的时候,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宣室殿上面君不跪,骄横地索要钱粮、茶盐,还有汉室的公主。

    他想起在他登基之后,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姿态。他们折磨死一个和亲的公主,再来无惧无畏地索要下一次的公主。

    一年又一年啊,汉室的公主流水一般地葬送在匈奴的土地上,边疆的战争没有停息的时刻,马蹄声踏过的土地上,处处血流成河。

    从前他在宣室殿上旁观,而现在他坐在宣室殿的主位上。

    他是刘彻,他十六岁就从景帝手中接过了通天的权柄,偌大汉室,千里江山,天上地下,原本只应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些匈奴人,不通礼教的蛮夷,怎么敢在他的大汉王朝、在他的宣室殿上耀武扬威!

    他不想沉默。

    他想出兵、打仗、攻伐、杀戮,匈奴让大汉疼痛,那他就要让匈奴流干全身的血!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他,所有人都只想待在这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想将这一场歌舞升平粉饰到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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