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墓地(1/1)

    银谷之外的石窟中。

    在这片连绵的黑崖上开凿了许多洞窟,散碎的黑石落在雪地里,形成一片崎岖不平的陆地。未化的雪落在间隙间,掩埋住了那些在寒风中起舞的枯草。

    姒洹在石窟内。石窟借助了原本天然形成的洞窟开凿而成,四壁上挂了几个火把,驱散了些许黑暗。呼呼的冷风被阻挡在外,石窟的地面上,铺了一层湿润的黑土。柔软的土地上,长出了一片低矮的小草。

    姒洹站在这小草旁,随后,窟外走进了一个人。

    “你终于来了。”姒洹说。

    “我当然是要来的自归来之后。”来人是姒泷。

    他将兜帽取下,披风上沾染的风雪便落在窟外。一入到洞窟之中,温暖如春的空气就将一切残冰消融。他手中提着一个布包的方盒,走到草地面前,将方盒放下。

    “我要为她祭奠。”

    话音刚落,火苗便忽地一滞。姒泷缓缓解开布包,从中取出了一个冻得僵硬的灰色头颅,放在地上。

    “十几年了,我终将那苟活于世的负心人杀了。”

    一阵冷风从洞外吹入,将姒泷的长发吹得散乱。他将那闭着眼睛的头颅,放在姒滢的墓地旁。墙壁上的火把,“毕毕剥剥”地燃烧着,照耀出许多张牙舞爪的影子。兄弟二人都沉默了一会,久无人迹的洞内安然宁静,只有地上的小草,微微摇晃着。

    “姜荔如何了?”姒洹问。

    “无事了。”姒泷摇了摇头。

    兄弟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姒泷说:

    “跪了一天一夜了,让他起来吧。”

    在石窟脚下的碎石地上,少年已经在那跪了许久,身上背着风雪,仿佛成了一座雕塑。他的兄弟也终看不下去,陪他一起跪在雪地里。

    “不行。”姒洹说,“他太胆大妄为了。”

    “不过是个孩子,做一些淘气的恶作剧。”姒泷说。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姒洹顿了顿,又说:“我已决意将他送出去游历。”

    “游历?”姒泷站了起来,直盯着姒洹,“你疯了?”

    “一直把他困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那你就要把他赶出去吗?”姒泷反对,“外面那么危险而他从未出过银谷。”

    “不能再纵容他了。”

    风吹打着外面的石头,碎石掉落的声音不断传来,而碎石掉落之后,又被风席卷着,在地上不断摩擦,发出许多细碎凌乱的声音,仿佛羁旅之人的足音。

    “我不同意。”姒泷说。

    “你可以惩罚他、责骂他、将他关在家里但何必,将他,送出去游历?”姒泷皱着眉头,“外面的凶兽如此之多,他族之人更是居心叵测他从小一个人生活在雪山之上,除了见一见老师,连我们都不能时常见面不知世道之险恶。你将他送出去,不是让他去送死吗?”

    “我并不是让他去送死。”姒洹说,“他一直生长在这方小小天地里,所见之人也不过我们几个,才养成了这般偏狭的性子。总要出去看看,才能成长起来。”

    “他的身体还未养好。”

    “身体永远不能养好的,要靠成长,才能让他找到自己的力量。”

    姒泷转过了头,还是不同意。他说:“当着滢的面,你就要把她的孩子送走。”

    在石窟的黑土之下,埋的正是姒滢的身躯。

    “你不同意为滢报仇,还要这样对她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心。”对于当年之事,泷仍耿耿于怀。

    姒洹叹了口气。泷之心结仍在。

    在姒泷心中,姒旦仍是那颗小小的、带着血丝的蛋,比别的蛋小了一圈,看起来是那么可怜;在孵化之后,他又因先天不足,站都站不起来,可怜巴巴地蜷缩在摇篮里。在最初的时候里,所有人都为这颗小小的蛋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他就回归地母的怀抱;长成之后,他又终日坐在轮椅之上,不能行走,也不能跳跃,坐在窗边,静静地看外面的风景。这深刻的印象,一直牢牢刻在姒泷心里。以至于姒旦长大后,这种怜惜已经刻入了骨子里,成为惯性。

    姒洹说:“滢不在了,总得有人教育他。”

    “他有老师,还有我们我们都可以教他”

    “他远比我们想象中坚强,你要相信,凭他的能力,足以保全自身。”姒洹按住姒泷的肩膀,“把他继续留在这里,才是毁了他。”

    “他心思澄明,却不用于正途;气量偏狭,而戾气太过。行事不择手段又善恶不分、无所顾忌。我们现在尚可弹压住他,但之后呢?”

    姒泷沉默了,他知道姒洹说的是对的,只是仍不愿面对,就如同他明知自己对姒旦的溺爱一般。眼前这片幼嫩的青草,正是滢最后的归所。他永远不会忘记,将妹妹姒滢从泥石流中挖出时,她那张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漂亮的长发沾满污泥,莹白的皮肤为泥石所没,而那双澄澈的红眼,也永远闭上了

    姒泷痛苦地说:“光还见过自己的母亲。旦他自降世以来,还从未见过滢一面。”

    “我如何不?”姒洹也垂下了眼,“别忘了,是我亲自将他孵化的。””

    现如今,那个精灵纯善的女子,也只剩下了一剖尘土,和身躯所化的茸茸细草。

    姒旦因为早产,几欲夭折,姒洹耗费了许多的灵力,又花费了比别的蛋更长的时间,才将他孵化。把当初那微弱的一丝希望,生生养到了现在完完整整的少年。

    洹还记得那个跌跌撞撞的孩子,抱着自己的腿想要站起来,眼里满是懵懂。他还不会说话,把自己的手指含在口中,就被抱上了雪山。姒洹不记得他当初有没有哭,如果他知道,之后的日子,是那样清冷寂寞,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玩耍,他一定会哭的吧冻顶之上,坚冰万年不化,日光清寒。所见之处,雪脉连绵不尽,群山无所尽头,世界寂静无声,而他又是如此地聪敏早慧,终日面对的,也不过一碗苦药,一沓书卷。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姒洹说,“生来劫难,注定要比旁人经受更多。”

    “命?命也是人造成的。”姒泷仰天长笑,“如果不是滢执意要跟那个负心人走,如果我们当初拦住了她,如果我们后来追上了她她还会死吗?”

    “她不会强行把旦提前产下,旦生下来也不会这么弱,不会经受其后的一切”

    “这是她的选择。”姒洹说。

    “也是我们的无能。”姒泷说。

    一切都如既定之轨迹,天道运转不息,而从不关注蝼蚁之人的喜怒哀乐。苦苦求生,一曰守,一曰破。守也不能成,破也竟未立,或守或破,都是天意之终局,人意之末途。星辰半朽、恒河枯残,生灵既灭,幽魂何存?

    姒泷和姒洹都将左手放上了胸口,面对着那片静默的黑土,陷入哀戚之中。

    洞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姒洹和姒泷被惊动,对视一眼,停止了谈话。他们回身查看,却见一个人趴倒在地,似是等待了许久,而最终支撑不住。

    姒旦。

    姒洹很冷静:“旦,你怎么上来了?”

    姒泷不知姒旦听了多久,有点担忧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就说:“旦,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

    姒旦缓缓抬起头来,漂亮的小脸上粘了一大片泥土。他的兄弟光想要扶他,却被他狠狠甩开了手。他突然说:“所以是她抛下了我对吗!?是她不要我的对吗?”红眼里盈满了泪花。

    姒泷一惊,说:“旦,你听我说”

    少年已经听了完整的一切,他知道自己要被送出去游历,知道自己早产的真相,知道这些年苦苦挣扎的孱弱,都是因为什么

    “所以是她爱上了一个低贱的混血,想要抛开这里的一切!”姒旦指着那个放在地上的头颅,吼道:“是她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跟我说她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婊子”

    “啪!”姒旦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个红痕,他咬住了自己的唇,倔强的泪水仍盈在眶中。

    姒洹说:“你不能这样说你的母亲。”

    姒旦扭过了头,看着地面。姒洹说:“既然你已经听到了,回去准备行装吧。我准备送你出去。”

    “我自己会走!”姒旦站了起来,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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