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花酒(1/1)
数根枝桠勾勒出白夜的黑影,交叉递接成尖角的形状。由数千张破布和麻毡拼接而成的巨大篷布,兜头盖上,边缘垂落下来,成了一顶灰褐色的帐子。帐子隐没于密林角落之中,一条浅浅溪流,从它身边绕过。原以为帐篷十分矮小,要猫着身子,才能钻入那个低矮的入口,但一掀开门帘,便展露出了一个明亮宽阔的空间,内里豁然开朗。
帐子中间熊熊燃烧着一团火焰,顶上,空出了一片天空,漏下光线。自然形成的三层枝条,被修筑成了回环曲折的三级回廊,游人依靠在木栏风灯旁,俯视着楼下的歌舞管弦。围绕着篙火铺开一层厚厚的红色地毯,各色花纹奇异的毛毡、靠垫、软枕散落其上。矮桌间,觥筹交错、酒香风暖,客人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一个美人点起了足尖,在桌面上团团旋舞。
“别说哥哥不疼你不带你玩”姒泷压着姜荔的肩,低低笑着。他走到一个座位上,一下子坐了下来,瘫倒在靠垫上,仿佛没了骨头一般。姒泷顺手把姜荔也拉了下来,坐在他身边。他用手支着脑袋,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根骨杖,轻敲几下,几乎是同时,一个白嫩的少年缓步行来,跪倒在姒泷脚边,给他们倒酒。
“公子,许久未见,您终于来了奴对您可是思念得紧”
“小嘴甜得”姒泷用骨杖挑了一下少年的下巴,嗤笑:“去,去叫你们的筝姐姐来还有,叫多点人过来”
少年压着姒泷的骨杖往下一拨,眼里饱含深意,说:“好奴这就去让人来服侍您,和您的朋友”又看了姜荔一眼。
姒泷笑着骂道:“贱坯子快滚!”
这是一个倡寮。
姒泷背靠在软垫上,温暖的火焰燃烧着,他嘴角含笑,一副漫不经心的惬意模样。他一边观看着场中乐奴的表演,一边用手轻打着拍子。姜荔被带到这个奇怪的地方,不明白姒泷的想法,但也并非一无无知——以前族中,也有此类做皮肉生意的腌臜帐子,只是姜荔不感兴趣,从未去过姒泷拽着姜荔的肩,一下子把他拉到下来,咬着耳朵说:
“放松点哥哥是带你来快活的”
姜荔:“”
此时,一群挤挤挨挨的少年,嬉笑着涌了过来。和刚才那个少年一样,他们的皮肤都比较细嫩,身上的毛发剃得很干净,还隐隐带着些香气。和外边的男子比较起来,不太相同。少年们年纪都很轻,满脸青涩,正是雌雄未辨的年岁,有的面上还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
这白尾是想做什么?姜荔心想。忽然,姒泷连拍了几下掌,那些个少年,就纷纷嬉笑着跪了下来,围绕在姜荔身边。有的去摸他的腿,有的去按他的肩,有的去敲他的上臂,有的给他喂酒,姜荔全身上下,都被一群带着脂粉香气的少年围住了,无数双手,落到他的身上来,抢着服侍他身体的各个部分。
?
姜荔惊住了,他猛地缩回自己的腿,那个捶腿的少年便扑了个空;身后揉肩的少年却笑着靠了上来,一股温热的气息靠在姜荔背上;手臂忽然被两个少年拉住,一左一右,按摩着酸痛的肌肉。姒泷见状,坏笑一下,猛地推了其中一个少年的背一下,让他一下子趴到了荔的胸膛上,姒泷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好好伺候这位爷!”
“是~”少年们笑着挤了上来。
被这么多人围着,姜荔非常地不自在。他一下子推开了趴在他身上的那个柔弱少年,递到唇边的酒杯也被猛地打落。只听见接连响起的几声“哎哟”声,姜荔身上迸发出几道风刃,一下子把少年们都吹开,趴倒在了地上。
“走开!”
少年们有的脑袋磕上了地板,有的后腰挨上了矮桌,哎哟哎呦地呼着痛,面面相觑,又不敢再靠上前来。乐奴们热闹的乐声也停止了,场面一下子尴尬下来,少年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望向了姒泷。
原来,贵族之中,多有将此种未长成的少年,饲养调教,当作女性亵玩的。只是多是奴隶,而且少年一旦长大,失去了那副雌雄莫辨的体态,也就失去了宠爱。
见姜荔一脸不虞,姒泷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只留了个安静的,给他们两人倒酒。“算了,都是些下贱奴隶,不要也罢——尝尝这酒,听说是从姜族运来的,你看是不是?”姒泷笑着说。
留下的一个青衣少年,一脸清淡,将酒杯递到姜荔身前,便深深地低下了瘦弱的脖子。姜荔望见杯中那碧色液体,一股熟悉的香味袭来,一愣,竟也未再拒绝,张口喝下了那杯姜酒。
一股辛辣的味道涌入喉头,果然是,记忆中的滋味
芳香浓烈,醇厚甘美,带有一丝苦味,吞咽入喉,又在唇齿间,留下长久的香气。
苦酒入喉,姜荔心中的记忆被触动,而酒杯迅速又被填满,银色的杯中,闪动着碧绿的液体,如绿玉一般。见姜荔安静下来,姒泷给少年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伺候好姜荔,便又敲了敲骨杖,让丝竹鼓乐再度响起,只是换了首清静些的曲子。
悠扬的管弦声中,荔的心仿佛也放松了下来让人迷醉的火光和熏香,让他逐渐回到了久违的姜族草原。草原上那些黄色的小花,是如何被摘取下来,酿制成翠色的醇酒,他再也清楚不过。而现在,这股熟悉的味道,竟然远隔千里,再次回到了他的舌尖。
荔不关心那些歌舞,也不想听那些奏乐,只是觉得,如此放纵而肆意的氛围,似乎也软化了他的神经。青衣少年一杯一杯地替他倒着酒,沉默着,让他也忘记了还有这人的存在,只一杯杯,将那些让人丧乱心志的液体,浇入苦心愁肠之中。一个身穿淡蓝色衣裙的女子,抱着琴盒缓缓步来,听姒泷唤她,似乎是叫做筝娘。筝娘打开琴盒,将瑶筝放在案上,素手拨弦,叮叮咚咚的琴声就响了起来。
而听了一会奏乐,酒兴上头的姒泷竟自己赶走了伴奏的乐奴,抱着琵琶,开始了自弹自唱。
姒泷今日换了一身奢华清贵的丝衣,银色丝线如月光一般。散落在鬓角两边的碎发,用珍珠结成了长长的小辫子,贵气风流。眉间依然是鲜明的红蛇印记,却洗去了尘土,留下了光艳。王孙公子,优游贵乐,生于绮纨锦缎之间,从不知稼穑生计之难,那又是为了什么,值得他如此餐风饮露、栉风沐雨,流离在外?
姒泷嘴角含笑,手指拨了拨琵琶的弦,一段乐音流淌而出。转轴拨弦、运指如飞,琵琶被他抱在怀中,一首悠扬婉约的曲子,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萦绕耳际,将一切背景、人物都模糊。人们不由得沉浸在乐声之中。姒泷抬起头来,目光沉沉,眼神在姜荔身上落了一下,又落向远处。和着琵琶乐曲,他轻声吟唱道: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欢乐或哀叹,都在一曲之中。
好像有无尽的哀愁,也好像有无边的欢乐,行人且行且吟,且放且纵,是执着,亦是追求。人间三生四季五味,一念之间,只生死二字。乐声放纵、琵琶急促,笑中有泪,喜里带哀。一曲弹尽,三百岁已过。
姜荔一杯一杯喝着酒,腹中如火烧一般,酒精侵袭了理智,让他脑筋胀痛、思维迟钝。神志如同漂浮于水面之上的鹅羽,飘飘荡荡、浮浮沉沉。他失手打翻了一杯姜酒,伏倒在矮桌之上,酒液浸湿了衣襟,顺着桌面淌了下来。不知何时,姒泷也停止了发疯一般的弹奏和歌唱,不再拉着人饮酒、跳舞,而是疯累了,躺在地上,头枕着姜荔的大腿。
“别喝了你醉了”姒泷拉着姜荔的衣袖,硬是把他的酒杯扯落,酒液撒了一地,香气四溢,他说:“可怜的小荔枝别喝了”
“我看你才醉了”姜荔眼角发红,目光游离,青衣少年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他顺手将酒倒在了姒泷身上,笑了。
“好你个坏心思的”姒泷笑了,湿漉漉的手指摸了一下姜荔的脸,“难为你了”
“受了不少苦吧他们、他们一个黑无常、一个白无常哪里知道疼人了?”
姜荔一笑,打掉了姒泷的手,他头重脚轻,坐也坐不稳,指责道:“你又算个什么好东西?”
“是是”姒泷吃吃笑着,“我的确不是东西”
姜荔冷哼一声,他揪着姒泷的衣领,想把他拖起来,喝醉了的人却如死猪一般沉重。姜荔也四肢无力,只得把姒泷又扔到了地上。即使酒醉之刻,姒泷身上扔背着那个长条状的物品,与他一身的装扮不符。姜荔有些好奇,随手碰了那个东西一下。
姒泷却猛地躲开了,他抱着那布包,坐了起来,突然冷冷地说:“别碰。”
姜荔也喝多了,指着姒泷的鼻子,骂道:“你以为、以为——我稀罕?”
“自然是不稀罕的”姒泷靠了过来,鼻尖在姜荔脸上轻轻划过,脸上带笑,仿佛刚才的冷漠是幻觉。姒泷的眼中却很冷静,他说:“不要稀罕任何人姜荔”
姒泷拖着有些站不稳的姜荔,回了住处。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七扭八扭,好在没摔倒,一路磕磕碰碰地,回到了住处附近。人还未到,等在树下的姒洹,就闻到了一阵浓重的酒气。
姒洹:“你带他去喝酒了?”
“是啊,不行吗?”姒泷大着舌头说,“总把人关着有什么意思”
“喝太多了。”姒洹说。
姜荔已经快睡着了,半靠在姒泷身上,等到看着自己挨着谁,又清醒过来,伸手一推姒泷,身体却站不稳,又要软倒,被姒洹从身后扶住。
姒洹扶着姜荔的双臂,闻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青年的眼睛都已经被酒精烧红他对姒泷说:“不能让他喝那么多。”
姒泷耸耸肩,说:“人还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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