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5)
得知了鸣人离开的消息,赤砂之蝎也很快来向佐助道别。对于流浪诗人的离去,佐助并不惊讶。就像冒险家的归宿是雪山一样,诗人的归宿就是人世间。离开的前一天,赤砂之蝎最后一次来到小酒馆里,品尝宇智波的妇女们酿的清酒。即使他平日再如何优雅文静,在酒精的唆使下,也变得动作胡乱了起来。佐助惊讶地看着他一丢仪态,在木桌边拎着酒瓶乱甩,一时说不出话。酒品过人的止水虽然也喝了很多,却全然不见醉态。他看见了赤砂之蝎的模样,笑着拍打两下佐助的头:“他是在用酒浇花呢!只有这么蠢的诗人才会相信,在这种劣痕斑斑的烂木板上浇灌清酒,能养出玫瑰花来。”赤砂之蝎的眼睛灰蒙蒙的,好像含着一层泪水向止水看来。“你别误会,亲爱的莎所莉,”止水擦着自己的酒桌,悻悻然地笑,“我并不是指责你的头脑,也不是指责你的作品,我是指……你大可以选择签约那些城市里的杂志社、报社、出版商,去写些大家爱看的情诗,写些青年男女爱看的爱情,以你的能力,还怕成为不了大作家么?你是聪明的,怎么会选择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给小孩儿们写字帖呢?就那点钱……”小酒馆的地板没有如止水所愿长出玫瑰花,只留下了那一晚彷徨的酒垢。但赤砂之蝎的诗稿毕竟不是朽木,即便明日就要离开,也能为这个村庄浇灌出最后的十四行玫瑰。他把自己有限的生活经历全部转化成了艺术,那些经历就是信手拈来的十四行诗,他把自己整个人都已经谱成了一曲铿锵的诗歌。新的作品在诗稿上生长了出来,从灵魂中呼啸而出。“这就是我的艺术存在的意义,这才是伟大的……”他紧紧握住笔,望向前方不断忙碌的人们,“哪儿没有纯朴,哪儿就没有伟大。”诗人临走前选择见的最后一个人不是聪颖渊博的宇智波鼬,也不是潇洒随和的宇智波止水,反而是正在思想懵懂期的佐助。佐助天真地以为是赤砂之蝎还在生止水的气。赤砂之蝎带着佐助来到了村子的墓冢地里,解下了他一贯缠戴着的黄沙色的围巾,把脸贴到一处坟堆上。那半边白净的脸立刻覆上了深色的坟土。这幅画面倒不像是脸蛋沾上了泥,倒更像是坟土上忽然长出了一朵庞大的洁白的花。昨天才下了春雨,他的脸颊感到了泥土里湿润的暖意。“这是我至今无法理解的一片土地,”佐助说,“我讨厌死……我只喜欢还活着的那些人。”“可我却分外喜欢。”诗人捧起一抔土,静静地凝视着,“这些人为何现在躺在这片大地上?这些其貌不扬的泥沙,究竟埋藏了多少曾经轰轰烈烈的故事,谁又能猜到呢?”他继续思索着。他回忆着。他斟酌着。“我的奶奶就埋在土地下。我相信土地和土地是相通的,就像人和人之间一样。”“你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受苦而死的!他们过得不幸福,不富有,一辈子都没有享过福,就像泉美姐姐那样……这样的命运和故事,也值得你去猜测吗?”诗人坦然一笑:“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人类的命运总是相通的,凡是善良的、伟大的、美丽的、纯粹的事物,结局却多半是不幸的……可我却偏偏爱上了这些不幸的人。在这样飘零不定的生活中,我偷偷地亲吻这些人脚下的土地,偷偷地爱着他们。”“可惜止水哥哥没有读懂你……”“这无关紧要。我依然选择去爱。没有爱,哪儿来的艺术呢?人生苦短,而艺术恒久啊……”多年后,佐助还能回想起诗人那张仿若盛开在坟土上的洁白之花的脸。当时,一茎纤弱野草也贴在他的脸颊旁簌簌摇曳。诗人说过,土地与土地相通,那么这一株无名无姓的野草,是否也与诗人奶奶坟前的那些小草心心相印呢?诗人离去后,佐助也尝试爬山,来到了家乡最高的那座山丘上,向下俯视那条环绕着木叶村的小河。人是相通的,土地亦然,那河流也应如是。这条数千年数百年来养育着全村男女老少的小河啊——绵长的、宽宏的母亲河!还在摇篮中时,我们就听过多少了来自你的潺潺之歌,编织过多少关于你的民间传说。又有多少诗歌中的幻想、童话中的美梦,来自你那令人包容万象的身姿——佐助又开始了猜想……这位在止水口中愚蠢无比的诗人,日后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呢?是实现自己的艺术追求,赢得身前身后名,还是依然穷困潦倒,在下一个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卖力谋生?下一次看见他的作品,是在铅字井然的纸张上,还是在那些由他途径过的小村庄的孩子们口中?诗人的命运是未知的,正如全人类的命运一样……命运、命运!与其说是上天给予的不可违抗的结局,不如说是给全人类的精神挑战……这是一种极其可怕又极其有力的力量,充满了可能性,也充满了疼痛和残忍。正是那些即使明天就可能命丧黄泉却依然在今天努力生活、努力奋斗、努力去爱的人们在这条路上踽踽前行,正是那些最普通不过的人在命运的强矛面前选择了奋然迎战,付出了一个人类所能付出的一切,所以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坟土上都飘扬着属于命运胜利者的风采……此时此刻,在佐助心中洋溢着的只有猜想的痛苦和癫狂的喜悦,尽管如此,他还要继续猜想下去……那鸣人的命运呢?父亲的命运、母亲的命运、鼬的命运、泉美的命运?他们就像止水说的那样,大可以选择在挑战面前偃旗息鼓,或者选择附庸时代随波逐流……人、人、人……无名的人、普通的人、命苦的人、没有出头之日的人、穷人……在这只剩下穷苦和封闭的无望生活中,大家究竟还在追求着什么呢?鸣人为什么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攀登那座雪山?究竟什么才能超越我们这短暂的、有限的生命?诗人说了,人生苦短,但艺术永恒……可说到底,什么才是艺术呢?什么才是永恒的、永不磨灭的艺术?在这静悄悄的黑夜,在这沉默的村落,在这个混乱的国家和时代,到底什么才会永不熄灭?
夜晚,松林里传来大雷鸟的泣鸣,木叶村的几家门户内也响起了悲哭声。宇智波鼬眼神灰暗地盯着窗外——美丽本无罪,可谁能预料到病魔会在何时何地看上这双美丽的眼睛呢?宇智波鼬习惯了默不作声,无论在学习上取得多么卓越的成绩,他都不会大肆炫耀。他干活也是默不作声,动作轻柔优雅,无论多么脏乱的环境,多么繁重的活儿,都无法剥夺他那悠闲的声音、高挑的身体、温柔的眼睛以及乌黑的头发。当绝症的消息散播开时,村内无人愿意相信,因为那些特点分明今早都还在他身上闪耀着,哪怕病痛的痕迹都已经来到了眼角边,哪怕病魔已经开始剥夺他的视力。但命运始终是不可知的。这位危险的女神就像沼泽之上的秋雾,只顾着展现在大众面前,无论来挑战的是称霸天空的鹰隼,还是栖身于一隅之地的弱小麻雀,她都一视同仁地锁在其中。鸟儿们只能独自在雾中挑战,彼此辨认不清一同飞翔的是同血同缘的朋友,还是有着生物链高低位关系的敌人。这些命运之雾里的勇士们,谁都不知道离死亡的沼泽飞得有多远……宇智波泉美在上个月就离开了木叶,孤身一人去城市里卖点百货。村里许多小孩儿都尝试过挽留,她也十分不舍,可家里生病的小儿子与因工地事故而半截瘫痪的丈夫……就在宇智波鼬身患绝症的消息传出去的第三天,佐助听大家说泉美早上回村了。欣喜之余,佐助又不免产生一个堪称冷酷的想法:就算这个可怜的女人带上毕生的财富回乡,也无法改变病情,就算她真的化身成了山丘上那个歌声灵动的仙女,宇智波鼬也宁死不吻不爱的人……佐助在童年的山坡上见到了久违的泉美。即使当年那个唱出情歌的村妇此时就在面前,她也再不会发出野马般有力的歌声。她孤单地站在光秃秃的草地上,背影依然是记忆中的驼背模样,好像一株过早开放的孤单垂柳。她攥紧了深棕色的头巾,眼神躲闪,声音都在颤抖,仿佛佐助不是她的乡亲,而是一个正在用犀利的眼神审视她的刑警。“我听说……还是可以医的……对吗?”佐助选择了如实相告:“他每天都在咳血,视力也一直下降,昨天晚上我就站在他旁边,他都没看见。”“那还是可以医的啊。”她笑着道出这样一句结论,随后把肩上的麻袋卸下,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着,掏出一个小钱袋来。钱袋在她的手上不断发出清脆的硬币碰撞声。她把钱袋塞进佐助的手里。佐助捏紧拳头,感到自己的手透过袋子将那些皱皱巴巴的纸票揉成了团。“你看,姐姐这阵子做生意,赚到了钱……这些够吗?”“那你自己家里……”“姐姐赚的是大钱,有好多好多,这些都是剩余的,你不用担心。快收下吧,快呀……是不是还不够?”“我不知道……”佐助回到家里,富岳并没有询问他为何晚归。这位严肃的工人,他眉宇间的沟壑深得好似斧头劈落的伤疤,常令村里的小孩儿们望而生畏。佐助自然也是从小惧怕他的一员。但是,当他用那凶厉的面相低头敲打钢铁时,或者弯下腰为家人们添置过冬炉火时,眼里却总是闪烁着云朵似的柔情。他问佐助那笔钱是从哪里来的,佐助如实回答了。他点点头,再次沉默地弯下腰,手里的铁锤还没有停下。不知为何,佐助忽然觉得,也许父亲早就知道了泉美对鼬的心意,也知道她身不由己的命运,知道很多佐助都未曾得知的东西,甚至知道一切。好一会儿后,宇智波富岳才拱起腰,用手肘处粗糙的皮肤擦划着额头的热汗,对佐助说:“把钱还给她吧。我们不能伤害她,她是无辜的。”佐助这才发现,父亲的那双黑眼睛——曾经仿佛藏着妖魔一般有神——已经开始因衰老而萎缩,松弛的眼皮逐渐向下遮挡本来敞亮的视线。但那些从钢铁上迸出的火星子还在父亲的眼里发光。人类会容颜衰老,而钢铁不会。没有理由的,佐助开始想念那个不知在何处流浪的红发诗人了。这副在火光中忽亮忽暗的老男人的面容,只有那位大诗人笔下的主人公可以媲美,只有他的笔才能还原这些从头发乌黑干到皮肤下垂的工人们,这些苦难中的人们……在铁锤敲打的叮当声中,佐助意识到自己已经永别了过去的似水年华。佐助再次来到了山丘上。他选择的时间和上次会面的时间差不多,泉美若是希望得到他的反馈,肯定也会在这时出现。他刚开始等候时,天空还带着浅淡的蓝色,远处的微风送来鹌鹑的鸣叫,却没有送来宇智波泉美的歌声。太阳西落了,一颗颗云杉被罩上昏暗的月色,宛如刚刷上黑漆的长矛般有力地指向天空。到了深夜,星星住进了庄稼瘪瘪的穗里,长出了晶莹的禾草,禾草纤长而晶莹的手伸向云朵所在的天空,晃动着温柔的舞蹈,云却依然忧伤而无力,在空阔的穹天中做着隐士一般静止的梦。直到这时,那个深棕色的姐姐才出现在佐助的视野。她一路上扶着右手边的树植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还未等佐助开口,便像上次那样从裙兜里掏出一个钱袋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依然是清脆的声音,依然是手掌中皱成一团的感觉。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泉美的裙子皱。她的裙摆上有好多藓乳和蛞蝓的粘液,头巾上也沾着粘如胶液的树莓,应该是刚才从绿林穿过时染上的。她的身上有一股扑鼻而来的汗味,芦苇似的腰背仿佛要与头部脱节。“小佐助,你看……姐姐连夜跑了几趟货,又有了一点儿,这次总该是够的吧?够了,我也就安心了……我走啦。”即使连夜把最好看的旧围裙洗出来,把沾着炭味的衣角卷起来,在裙子上缝出时兴的镂空白格子,也无法装饰泉美那僵硬而颓废的背影。可佐助总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当初宇智波鼬口中令人心碎的美的含义。在宇智波泉美转身的那时候,他忽然理解到,自己见证了一段有始有终的爱情,即便这段爱情的始与终并不甜蜜。是的,他直接接触到了人类的爱情——泉美真的爱着宇智波鼬吗?如果她爱着,又为何要嫁给别的男人,与不爱的人生儿育女呢?难道不该只与心爱的人成亲吗?如果她爱着丈夫,又为何无法对宇智波鼬见死不救呢?难道说,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注定是无法称心如意的吗——佐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如此直白地思考爱情。对爱情的迷惑令他苦恼,对人类命运的愤恨令他落泪,几乎想要自杀。但是,可怜的小佐助呀,即使自杀也是无济于事的……注定要做人,注定要为人,注定要尝试比前代更为漫长的未知的路!宇智波泉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小山坡,就像她的歌声消失在了佐助的童年里一样。他想起了父亲交给自己的使命,忍不住使足所有的力气喊着她。山里想起回声。这声音简直就像天真的小孩儿缠着长辈时的嗲声。他再喊了一次。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呼唤自己的乡亲了。地面上都是大片大片的粘稠浆果,一旦踩上那些还没有干透的汁液便打滑,可他还是想追上去。再望不见宇智波泉美的身影,完整的黑夜也来到了他的头上,连月光都闭门不出了。芨芨草的秆儿尖细而忧郁地叫啸着,像天上的云一样充满了隐士的无奈,也像孩子一样因失去了亲人而声如长哨。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这黑夜里彷徨着,迷茫地、顽固地、失落地悬浮于瞬间与永恒之间。他将头埋到湿漉漉的臂肘中躺了很久。他知道什么是爱情,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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