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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斑驳陆离,黑灰的叶角落在他坚毅侧脸。
辛越侧过去攀着他的脖子:“退万万步讲,即便青霭所说是真的,你也不必这样,一个不幸若是潜埋多年牵扯出另一个不幸,对多年后的所有人都是伤害,就停在那时候,我的人生在那触底,可是后来步步向阳。”
顾衍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眼底凝着一汪冰潭,光冻着他自己,光伤着他自己,光自己承担那些或虚或实的伤害。
辛越清咳两声:“……当然你的触底时间比我要长一些,但我想说的是。”
她停了好久,抚平他鬓角些许缭乱的发丝,轻声道:“你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再没有什么比你还重要的了。”
迷离的夜色下,他将她轻轻抱住。
辛越觉得这场对话来得太晚,应该在他们云城相逢时就说清,但似乎又刚刚好,每一刻都是新的开始。
回七子苑的路上,辛越问顾衍:“你觉得我方才剖白得怎么样?”
“……”顾衍客观道,“恨不能日日都听。”
辛越木着脸:“这却是不能了,牙到如今还是酸的,对了,白七把消息按了多久?”
顾衍:“两个时辰又一刻钟,怎么?”
“挺好,长进了,给他涨个月钱,”她略思忖了一下,觉得不好厚此薄彼,“他们仨的一道涨了吧。”
“白七应该不想涨月钱。”
辛越不解看他:“他最近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不是想涨月钱?”
顾衍淡声道:“他想同你讨个饶,讨到我跟前来了。前些日子,他将你的贴身侍女诓了来,想请你给他二人做主。”
“……”辛越惊呆了,“贴身侍女,哪个?”
“芋丝。”
辛越砰地拍了一下车壁,朝前头吼道:“芋丝成亲啦!”
“夫人,没有,没有,”白七扣了扣车门,边驭马车边解释,“那狗崽子不是个东西,早早的就在外头置了宅子,养着个妓子,属下问她,是要将他那狗崽子一顿再带她下江宁,还是她仍要执意嫁给那狗崽子。”
辛越一愣,翻过去打开半扇车门:“芋丝人呢?”
“您南下时,侯爷没教属下跟,属下便告假回了一趟京,将那小子削了一顿,再乘快船南下,芋丝被属下安置在耿家船上,同耿家女眷一块南下,如今还没到呢。”
“……”辛越略感头疼,“做主不做主的,等她到了再说,退一万步讲,做主也不是做你的主,是做她的主。”
关上了车门,辛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又要往车门爬,被顾衍拉下来:“还要问什么?”
辛越十分疑惑:“白七怎么把芋丝骗来的?”
顾衍沉默了一下:“他说你有了身孕,你那丫头放不下心。”
“……”
“哈哈……”辛越干笑两声,头顶一滴冷汗凝下来,扭头道,“难为他费这心思,如此白七那个月钱,还是给他涨着吧,晓得为心上人棒打薄情人,不愧是本夫人手底下出来的。”
“还有一个事,我们来掰扯掰扯,”辛越摆出严肃的架势,“我晓得你要祭出关心则乱的由头,但你对我的大事小事,太过较真可不行,容易落入有心人的圈套。不行不行,今日我必然要将这些未发出来的小火苗摁摁死。”
她冥思苦想,揪着下颌那点软肉,终于想到一条,道:“我们来设想一番,若是日后有人对你胡说八道,说我其实身中剧毒,若是你不给他们一座城,就让我毒发身亡怎么办?”
“我觉得……一般的圈套我也钻不进去。”
顾衍在思索,要不要给她看一看,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关于她的乱七八糟小道消息。
比这离谱的不是没有,但青霭那句话,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重要的是,陆于渊这厮虽说狼子野心,但一向对她的身子看得很重,二人彼时堂中对视过一眼,他也并未否认,各处细节都站得住脚,这才搅了他的心神。
辛越半信半疑,这思绪的匣子一旦开了便不好收回来。
絮絮道:“给你的圈套也不会是一般的圈套了呀,再来再来,若是有个巫医同你说,若是你不自断一臂,我就会立刻暴毙,让你用一臂免我暴毙,你怎么办?”
“还有还有……唔……”
顾衍头疼,一把捂住她的嘴:“再胡说八道咒自己试试看?”
轻言密语,随风自散。
……
暑气越来越重,院中的仆妇说今年天儿热得比往年早。
转眼已是五月二十。
乳燕声稀,柳絮飞尽,蜀葵串串,浅紫深红地簇簇挨在院落一角。
门扉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辛越手里虚虚捏一柄团扇,搁在肚子上,靠在瓷枕上沉沉睡着,身上轻纱披肩滑落,露出半截雪白莹润的肩头,另一只手横出白玉榻,上边水透玉镯莹转流光。
顾衍一步踏入进来,眉头微蹙,给她除了团扇,在她粉扑扑的脸颊上一探,果真热腾腾一片,心下有了三分把握——她近来,确实更畏热一些。
辛越迷迷糊糊醒来,呢喃着要水。
顾衍起身斟了一杯茶,思虑一瞬,又换了一只杯盏,倒了一杯蜜水喂给她。
辛越朦胧着睁眼:“什么味道?快去换一杯来。”
臭了?顾衍抿了一口,只是极淡极淡的甜味,脑子里又晃过一道明光,心下有了四分把握。她近来——口味确实更刁钻一些。
换了一杯清水过来,辛越坐起了身,半截香肩藕臂露在外头,乌鬓松松挽就,杏眸半阖,素手抬起轻轻打了个哈欠。
如此一来,心下又是五分把握了——她近来,确实更嗜睡些。
顾衍把水喂她嘴边,状似:“听说丘云子近来研了一味嚼口香丸,每日里含得片刻,口齿清凉,自生幽香,更有疏解夏日暑气之效,不若让他送一丸来,你且试试看。”
请丘云子?
丘云子大半月不曾来给她把脉了,辛越正愁不知使个什么由头将他请来,此时倒是瞌睡遇上了送枕头的,当即道:“好呀好呀。”
说完又觉得太过殷勤,同她一贯对待丘云子的态度不甚相同,咳了咳,正色道:“我思虑的是,厨房里有一坛雪泡梅花酒,正要命人送了去给他,如此便还是请他来一趟罢。”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都有些紧张和局促,立即撇开,兀自忙着内心的小慌乱和隐秘的喜意,没有发觉对方的失常。
自从上回说开之后,两人的感情陡然到了一个微妙的境界,这个境界辛越从未感受过,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好像二人间再没有什么能搅和得进去,便是再有兵荒马乱、天降风雪,好似也都全然不惧。
她拿这个问题去请教了嘉年,嘉年回了她一句话,“到得这个时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都是下乘,佛家有一句话,一花一世界,你们俩,生出了自己的世界。”
这句话含义颇深,搞得辛越更是一头雾水。
对了,嘉年前两日便抵达了江宁,第二日便上七子苑来串门子,顺带着给她送来了芋丝。
这丫头真是瘦了一大圈,但好在气色尚佳,抱着她哭了一圈之后便羞羞答答地提了白七之事,辛越还在纠结如何同她提起,没想到从小就柔婉胆怯的芋丝,此生头一回作自己的主,便是婚姻大事。
她很佩服,情势给人勇气。
七子苑中嘻嘻闹闹,一派温馨和乐,但反观外界,这一个月来,局势却十分紧张。
前些日子,顾衍提过一嘴,说西越恐会起战事,但这动乱是起了,战事却不是起在西越。
说来真是套中套,局中局。
西越皇室内乱,乌邢扑腾了一阵,不到十日便被平息,西越豪族甚至懒得更换皇室一脉,一个乌邢不听话,挑挑拣拣的从乌家又选了个孩子出来继承皇位,便算了结了,这便是没有拳头的皇室,任人揉捏。
隔壁的古羌倒是心大,不知顾衍是如何撺掇的,西越乱这一阵,他竟引得古羌孤注一掷、精骑齐出,趁机想要吞并西越,但反被西越豪族打成一锅粥,连青城的城门都未破开。
云城留守的钟鼎流率兵夜袭,捣毁古羌老巢,在大齐边境作乱数十载的古羌铁骑最终葬灭在了大漠深处,云城失了钟老将军,如今又多了个小钟将军,版图上多了一片大漠绿洲,举国皆欢。
顾衍这些日子一直在忙这个事,连轴转似的,所以今日辛越在凉亭里头见着他,还颇为新奇。
“你怎的来了?”
顾衍站在窗前拉下凉亭四围的竹帘轻纱,闻言轻声道:“每日你在这歇息时,我都来瞧你,莫要告诉我,你今日才发觉。”
辛越脸上染上浅粉,嘴硬道,“我,近来,苦夏,睡得沉一些……”
“我觉得,不是苦夏……”顾衍沉吟片刻。
辛越嗫嚅:“我也觉得……”
二人齐齐开口,“你……”
目光相接时。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荡清,唯余凉亭一座,亭中人两相望矣。
亭中情丝如潮,澎湃汹涌,亭外黄灯略带凝重,给辛越送了个惊炸天的消息来。
辛扬,失踪了。
连同她的贴身丫鬟,红豆。
一阵忙乱,寻人搜查、问话调人。
待到晚间,空气沉闷如蒸笼,墨蓝色的天盖一片浓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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