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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0章 沼泽

    长仪一看这场面实在诡异得不像话,终于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问的还是早前在院门外的那个问题:“你……还好吗?唐家那边……知道了吗?唐樱姐姐这几天都很担心你。”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被剥离的私念仍在继续生长,那些求而不得逐渐发酵成了执念,成了沾染不得的“垢”。只有能够踏过这些“垢”的,能把自己的“垢”踩在脚下的那个人,才能最终来到象征公正大义的神兽面前,成为接近神的存在。

    唐榆被他这么打了两回岔,反而像是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也不扭头看他们,只是躺在那里目视前方(长仪觉得他也有可能是在瞪着床尾的同尘),半天不见动作。再看昆五郎,先前还主动提出要见仲裁呢,现在却也哑了声,垂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反正就是不开口。

    唐榆的脑子跟浆糊似的,过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他眼里还带有近乎呆滞的迷茫,愣愣地扭头一看:把他拉出来的正是第一关里见到的、疑似獬豸化身的那个青年。

    结果才刚抬起身子,同尘就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人按了回去,一边扯起被褥往他身上脸上裹去,一边没好气地数落道:“行了别折腾了,万一落点病根,看谁伺候你?”

    ……要不是相处过一段时日,长仪简直认不出他来。

    “……!”

    可这些“垢”却要极力阻止他向前,阻止他像前人一样走到那个位置上。

    他这一句话就让气氛僵住了。长仪就见陶先生手里的茶杯也不晃了,万事淡然的笑容都仿佛顿了一瞬。方元英则是侧过头,认认真真看了昆五郎好几眼。别说她了,就连对昆五郎身份有所了解的阮长婉他们都忍不住转头看他,只有那位监天从头到尾平静非常,视线都不斜一下。

    他没走两步就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成千上万的执念在一瞬间就将他团团包围,成千上万的喜怒哀乐在一瞬间统统灌进了他脑海里。他只能被迫承受着不属于他的记忆与情感,逐渐迷失、逐渐沉沦、逐渐崩溃。

    唐榆想到了接任仪式的最后一关。

    唐榆忘记了挣扎。他沉浸在那些“人”的执念中,慢慢软倒下去。乌黑黏稠的“垢”没过了他的大腿、腰际,乃至胸膛和口鼻。

    长仪环顾一圈,哪有给人坐的地方?又不可能挨到他榻上坐去,就还原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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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满长明灯却仍然晦暗的地宫,粘稠遍地始终无法除净的“垢”,多少仲裁院弟子的欲愿与俗情被囚困于此不得解脱。贪、嗔、痴,亲、友、爱。那些饱经磋磨犹然割舍不去的愿望,那些久历洗刷依旧刻骨铭心的牵绊,作为“人”的他们放不下,难道借助神力粗暴地剥离开来,就能彻底摆脱了吗?

    “我看见昆涉在犹豫……他想保全宗门,又不愿意放弃宗门。”唐榆说得越来越顺了,可思绪却仿佛越来越乱。他想到传承仪式中自己经历的那一切,想到独自在书房里纠结挣扎的那个少年——那是昆涉?又或者是他?

    昆五郎眉心一跳,脸上是明显的怔愣,喉结上下滚动着,但最终也没说出话来。

    青年的样貌和他在幻境里看到的,“自己”在獬豸眼中的倒影很像,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稳重与成熟。如果幻境中的“自己”再年长几岁,应该就长这样吧?

    今天走到哪儿碰见的都是对仲裁恭顺敬服的,只有同尘是个例外,唐榆这个新任的仲裁在他这里一点面子都没有,态度甚至比以往还要恶劣。

    顶着其他人的目光站起来时,长仪都没敢看自家阿娘是个什么表情,一面是有些惊讶,一面心里叫苦:这明晃晃的特殊优待,回头要怎么跟阿娘解释!

    其实不止是昆涉。

    唐榆需要从这沼泽般的“垢”中淌过去。

    同样的心境,相似的处境,两个人的挣扎最终交织相加在一个人的身上,汇成一种愈发浓烈复杂的情感,甚至让唐榆到现在都忍不住恍惚,一时辨不清这情感来自于谁。尤其在面对着故人的时候。

    他动作虽然快,可就那一会儿的功夫,长仪还是看到了唐榆现在的状况——他大概和裴岚经历了同样的事,但瞧上去比裴岚要凄惨许多:脸色都是纸一样的病白,不好说谁比谁更虚一点;裴岚手腕上的那些痕迹也出现在了他这里,却是纵横在两侧脸上,一直蔓延到下巴、脖颈,甚至里衣之内更深的地方。

    同尘这时候的脸色实在太臭,长仪想想还是没敢同他多话,索性招呼也省了,几步上前紧紧跟在昆五郎身后,穿过同尘替他们挑起的帘子,这便进到了后客堂里。

    后边的布局与平常宅院正房没什么区别,中间是一个和前堂差不多的待客厅,只是更小些。左右两边各与厢房连通,同尘先引着两人进了西侧的那一间。这间原本应该是作书房使的,好几列书架在墙边堆得紧凑,书案也被挪到了墙角去,腾出的空间都留给了一张不知道从哪搬过来的软榻。唐榆就躺在上面,正艰难地试图坐起来。

    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他真的起身往里走了,没过去几步,又见同尘回头像是跟谁交流了一下,转过身又添上一句:“……仲裁请阮二小姐也移步一叙。”

    那头的同尘还等着几人谈完送客。

    又或者换个说法。

    就在巽术犹豫着要不要往里通传一声的时候,前后客堂中间那块帘子再次被掀开一半,同尘板着脸从里头探出身来,不冷不热道:“进来吧,仲裁有请。”

    然后,一只手从旁边抓住了他,硬生生把他从沼泽似的“垢”中拉了出来。

    倒是同尘挺不客气,一听他这么说,当即甩开袖子,真就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软榻尾沿上(他居然真的坐了!),盯着唐榆冷哼道:“有什么事赶紧说吧,一会又该到喝药的时候了。”

    有些东西不是说不想要了就能消失的。

    提到唐樱,他可算有了反应,但也只是干巴巴地答了一句:“没大碍,养养几天就行了。”却是略过了后面关于家里人的话题。

    长仪心里莫名一沉,涌上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可到底没有追问。

    “……”

    唐榆大概也知道自己这模样寒碜,把身上被褥一拉,罩过下半张脸,只留了还算正常的眼睛额头在外边,声音闷闷地从被子下传出来:“……你们来了?坐吧。”

    处在幻境中的他跟当初的昆涉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唤出了獬豸,而獬豸同样开启了地宫,能够浸到膝盖的“垢”和第一关那浅浅没过鞋底的“垢”相比,简直显得之前都是小打小闹。

    难怪他接任仲裁后就一直没有在人前出面,也没有给唐家人那边知会一声,就现在这副鬼样子,换谁看见了都得在心里犯嘀咕。

    有她起了头,这对话要接下去就容易多了。唐榆沉吟片刻,试探地叫了一声昆五郎:“昆……”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的语气有些迟疑,顿了顿才接着往下,“……我见到昆涉了……接受仪式之前的,还有……之后的。”

    “等等。”昆五郎却在这时开了口,“我想见你们仲裁。”

    在场这么多人,哪怕是代表着阮、方两家远道而来的方元英,以及从昨夜守到现在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前任长老,谁不想亲眼见见仲裁,可没有一个人这么站出来戳直了说的。巽术明显愣了愣,面露迟疑,好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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