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剥麟(1/1)
“我姜荔,自愿斩尾,代替姜萝。”
那夜,姜族青年的血,一路,从姒族的王帐,流到了姜族大巫的居所中。下了一夜的暴雨,将一切血迹都冲去,但第二天,人们经过时,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血腥味。
你可愿经受剥皮拔鳞之苦?
我愿——
你可愿承担剜筋去骨之刑?
我愿——
在日月交替之际,一个长尾之人,手持利剑,斩断了自己的蛇尾。
这是卜辞所言。
如刀切斧啄、油烹火溅,如此之痛,在你余生,将日日夜夜,重复出现。你可知晓?
我
姜荔忽然睁开了眼睛,在无限混沌和幽昧的虚空上头,旧鬼新魂缠成一团,哭叫撕咬,围着一团晕黄的灯火打转。一只过路的飞虫,闻着那诱人的香火之气,一头扎进油灯之中,其躯体,也迅速被等候多时的痴魂怨鬼撕拉扯碎,争着吸食那溢出的点点血迹。
“不要看。”
那是非常动听的声音,让人想起山风与清泉。但再一眨眼时,对上的却是一双蒙着白翳的年老眼睛,枯皱衰微,宛如骷髅,全身都裹在厚厚的黑布中。
姜族的大巫,辟姜。
一个非常老的女人。
老到已经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多少岁了,在姜族人年幼之时,她已经这么老了;而当姜族人魂兮归去,她还是这么老。
挡住姜荔眼睛的手移开了,刚才那些奇幻的场景已经不见,尖利的叫声和哭声也消失,留下的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草屋,和一盏昏黄的油灯。
“已经很久没有人因为这样的要求找我了”
黑雾一样的老人将一把草药扔进火盆之中,阵阵灰烬扬起,咳嗽过后,一股浓烈的香气散出。屋内一股积年累月的腐朽之气,被香气一冲,更加难闻。老人坐在一张矮凳上,木凳咯吱咯吱响着,腿前一块圆形的石头,一把又钝又重的镰刀,正在上面来回打磨。
哗啦——哗啦——
好像拉锯的声音。
姜荔收回目光,定定地望着头上那盏油灯,几只小虫正围绕在灯光周围,意图赴死。
半截蛇尾被放在一个架子上,其下是一盏布满青斑的老旧铜灯,火焰是蓝绿色,不断地灼烧着还在弹动蜷缩的尾尖,滴滴浊液,顺着尖端滴落,汇入底下一碗颜色浓重的汤药之中。
“刀要磨得快快的,才好!”老妇人喃喃念了那么一句,用长长的污黑指甲试了一下刀锋。
姜荔全身赤裸,躺在一张不知经受过多少污糟的木案上,干裂的凹槽内浸透了陈年的血迹,他的长尾,被八根长长的金针牢牢钉在案板上,缺失的一小截,流血已经止住。
侧过头颅,望着悬挂在屋梁上的一把茅草,姜荔回想起昨夜之景——
“姜荔!你疯了!疯了!”母亲大声地呼喊着,丧心病狂。
“天打雷劈、天打雷劈”有人惊慌地说。
“哥哥”那是已经痛得昏死过去的姜萝。
孪生子的感应,让她在姜荔挥剑的一刻,也经受到了同样的痛苦。
辟姜磨好了刀,将三个半燃着的火盆,放在姜荔的头顶和双肩,其中放了不知名的草药,草药缓慢燃烧着,冒出一股蓝灰色的烟气,汇聚成一个蛇尾人身的形状,又渐渐消失。
“斩尾之刑,需剥麟去骨、剜筋拔髓,而后雄性之尾尽去,后母之卵乃生耗费自身元气,产下蛇卵受此刑者,神厌魔弃,衰竭至死”
“逆天之举,必招灾祸!”
“不详之人、不详之人”
干枯的手掌在姜荔的长尾上抚过,因为太过干涩,而产生了磨砂一般的感觉。靠近了看,老妇人的苍老之态更加明显,头上只有稀疏的几根毛发,眼珠深陷,牙床干瘪,牙齿竟是都已经落光了。唯有那动听的声音更加突兀。
“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辟姜说。
“让我代替姜萝去北地,这里比我更需要她。”姜荔跪在母亲面前,眼睛直望着她,“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姒族竟答应了?什么!他们也是疯了吗”这是季姜在说。
“此去万里,不复相见,唯我余生,夜以继日,永失所爱”
纷纷乱乱的声音在姜荔耳边响起,他不由得困惑地闭上了眼。
“留,还是不留?孩子,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辟姜说。
“动手吧。”他说。
冷厉的刀锋在长尾上划过,剐蹭的声音听得人心底发寒,人体本能地想要躲开,却发现避无可避。刀子嵌入一个角度,行刑人利落地往上拨去,活生生的鳞片就被刮了下来。
“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出现在长尾上,随即,这样的伤痕一道接着一道出现,长尾变为血染的红色。尾巴疯狂地弹动,青年的身躯也不住地往上弹起,却被紧紧束缚的皮带所禁锢,八根长针,牢牢扎在原处,让人仿佛案牍上的鱼肉一样难以逃离。
“放开我啊、放开我”
太痛了、太痛了已经超过忍耐的极限,所有神经被用于感受这疼痛,以至于几乎负重过多,而昏死过去。但点燃的草药的冉冉香气,一点一点安抚着青年的灵魂,吊着悬于发丝的性命,让他清醒地陷于这无尽的痛苦深渊中。
鳞片被一片片整齐地刮下,原本碧色的蛇鳞,被染得嫣红如玉,泛着透明的光泽。血肉模糊的长尾上,已无完好之处,保护的盔甲,被连皮带肉地剥下,袒露出柔软脆弱的内里。但辟姜的动作仍然那么冷静、自持,点染着药液的手指,在姜荔身上划出复杂之极的图案,仿佛一张网,将青年紧紧束缚住,勾连起天地、神人、生死的秘密。
“不、不要”一次次想挣脱,却一次次失败,青年开始无意识地哭泣。烟气袅袅中,诡异的场景出现——
一个新丧之鬼,从油灯上飞下,她拖着长长的白衣,坐在姜荔的脚边哭啼,抬起头来,眼中却无瞳孔,脸上亦无下巴。姜荔惧怕地用手挥散,另一个横死之鬼,却出现在了他的肩头上,利爪嵌入肩头,大口大口地啖噬着他的血肉,叫声凄厉,怨气浓重。姜荔猛地逃离,却发现自己被一团没有面孔的游魂包围了,或是死相凄惨,或是四肢不全,但都呼啸着游来荡去,露出獠牙利爪,趴在他的长尾之上,争相吸食着流出来的血液
老妇人头戴恶鬼面具,手持一面泛黄的皮鼓,一边敲打着,一边绕着刑床舞蹈。和着鼓声的节奏,她吟诵着远古流传下来的神鬼祭文,时而躬身跳跃,时而转身回旋,烟雾浓重,将一切都带入玄之又玄的境界。突然,老妇人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皮鼓高高举起,大喝了一声:
“去!”
“啊——”姜荔大叫出声。
宛如溺水之人,重回人世,姜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冷汗涔涔。一切痴魂怨鬼都消失,但凄厉的笑声仍在。他极力地睁大了眼睛,但眼前之景,仍是模糊。“砰、砰、砰”耳膜上鼓噪着巨大的心跳声,源源不断,推动血液在血管中奔流,涌出决口,四散流逝,带走生机和热气。随着血液的流失,青年的意识渐渐失去,瞳孔放大,温度降低,呈现出濒死之态。
“罢了,给你一点甜头尝尝吧。”辟姜说。下巴忽然被捏住,一大碗腥臭的药水灌入,滚烫的药汁溢出青年的口角,他不住地咳嗽起来。辟姜一边准确地找到了青年后腰上那根连接着长尾的椎骨,另一边,却握住了隐藏在凹陷中的某个器官,轻轻抚弄起来。
幻景再现。
春日和煦,他和萝到部落外的郊野上去拾取茜草。在高高低低的绿色草原之中,无数蜂蝶在悠然地飞翔。清澈的溪流淌过青青草地,如镜一般映照着天上的轻云。他弯弓射中了一只灰色的野兔,野兔有着蓝色的眼睛,双掌合十,向他求饶,萝笑笑,便饶过了那只还未长成的兔子。
茜草碧色,沤汁却红。将草根放在篮中,一会儿,手心也被红汁浸染。漫步进草野之中,及胸的野草将人淹没,姜萝的手掌在草叶上轻轻抚过,清风微旋,半人高的草丛便让出了一条路。
“看——”姜萝对他说。
拨开的草丛间,露出一对年轻白鹭的窝,一枚白色的蛋正卧在其中。母鸟姿态优雅,曲着一条细细的长腿,公鸟卧在溪边,鸟喙轻啄,互相梳理着对方身上的羽毛,交颈之间,翎羽随风摇晃。姜荔扔过一块石头,水花溅起,吓跑了一条对蛋探头探脑的青蛇,兄妹俩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手拉着手,奔跑起来,却不小心脚下一空,从小山坡上滚了下去。装茜草的篮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冒失的兄妹俩被野草温柔地托起,毫发无损地滚到了山脚下,平躺在柔软似云的草堆中,长发散逸,席天幕地。
“你听到了什么吗?”姜萝说,眨着墨绿的眼睛,捂住了他的嘴。
快乐却放荡的声音传来,欢愉而毫不掩饰。拨开低低垂下的灌木枝条,兄妹俩撞见了一对正在在野地里交合的情人。男人有着健壮赤裸的上身,刺满了部落的青色图腾,一条墨色长尾,坦荡荡地铺陈在草野中。女人跨坐在他身上,纵情起伏着,时而抚摸着他饱满的肌肉,时而亲吻着他细碎的胡渣,交颈缠绵,厮磨亲吻。
荔将萝抱在怀中,轻轻吻了着她的额头,萝的声音很快乐:“很快,我们要有新的蛋出生了。”
当年,女娲伏羲行经这片水草丰美的草地,见流水潺湲、山丘秀丽,便在草丛中留下了一枚蛋,由一只白鹭照料长大,这便是姜族的始祖。
“杀了我吧”姜荔睁着空蒙的眼睛。
辟姜却已经准确地找到了脊椎下延伸的那段骨头,手起刀落。
从此,再无回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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