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必须有过街老鼠的自觉(1/1)

    甄宝玉很庆幸自己没有跟着咳嗽的去买纸。

    因为那咳嗽的一买纸,就被逮了!

    那时候甄宝玉本在僻静处坐着等,听得两个人嘟嘟哝哝的来了,正是撞脸的那两个。女人埋怨撞脸的不懂事,买条灯泡回来,里面竟有个是坏的,还要去换,时候久了怕人家不认,何以买的时候不检查!

    撞脸的分辩说这东西不好检查,女人就埋怨他不中用,又历数他什麽时候抓去劳动、什麽时候陪斗,家里丢下里外只她一个女人操劳,熬得面黄肌瘦。说到凄重时,犹如厉鬼责命。甄宝玉不敢与闻,起身避过一边。

    那撞脸的尤自跟女人分说:“当初我也没非追你,原是你自己要嫁我的,现在为什麽跟我提这麽多要求?”

    话未已,嘈杂声起,说是拿人来的,将撞脸的与那女人一相,也自吃惊:“不是一个男人麽?怎麽一男一女?”

    又有人道:“想是奸夫淫妇,一并扣走再问。”

    女人早已挺身而出,叉腰扬娥眉骂道:“放你屎沤的屁!谁他妈的是奸妇?你家老儿伯舅俱是不晓事的瘟猪,养下你这个胡说八道的滚刀肉,端了屎盆子没处扣,回去找你老婆唆逼去!老娘由你欺负麽?来来来,你就同我去去去,到政府验我的结婚证,看十八年前有没有大红印盖戳请红帝宝相来主了婚,生不生得出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猢狲来。”

    一干人等被骂得乌云喷顶,若非是个老娘儿们,早已打起来了。又有认得的,对那挑头惹事儿的道:这是某某赤脚医生。他们是积年的夫妻。

    原来赤脚医生虽然被赶出科班,医道肯用心,有些正规医院里葫芦提耽误的,经他将养回来;有些不伦的病症不敢去大医院的,也由他悄悄冶好。因此有的感佩他、有的忌惮他,既认得了,都情愿赔个不是,放这夫妻走。带头的正开口道:“得罪得罪!我们正接群众线报,说有两个人形迹可疑,露金露银、窃窃私语的”

    却那咳嗽的,给这些人押了过来,大约吃了些苦头,几乎昏迷过去,颈旁都是血迹。此时微微苏醒过来,在人缝后伸了伸脖子,哽道:“大夫救我”

    女人扯了那撞脸的就走。拿人的此时已不敢放,拦着问:“你们认得的?”

    女人仍然嘴犟:“你们不去问接生婆,哪个尻眼里爬出来的她不认得!”

    咳嗽的在那边又被打了几掌,哭道:“我是牢里出来的,是正经出来的,医个病麽,你们问医生!”

    女人就骂他痨病鬼害人。拿人的将他们全都拿住了道:“对不住了,一同回去问清楚罢!”推推搡搡、迤逦而去。

    甄宝玉在後头躲得全身僵木,只待诸人去尽,方敢慢慢挪出来,腿麻而转疼,也不敢跺一跺来活血、也不敢久留,一步一挨的走出来,也不识路径,只拣无人处,那路面都成泥泞,出一脚就带出一兜的泥,双足渐重,行不动路,在个破树篱边扶着喘息,有个老妇人出来见他,站住了脚,竟看了一会儿,脸色倒和善,甄宝玉犹豫着与她对立片刻。她口齿不清地问:“要进来歇歇脚不?”

    甄宝玉不知如何是好。她却笑了笑。那黄褐脸上全是纹路,笑皱起来,是不好看的,但却有种温情。然後她转身自己一步一顿的进去了。甄宝玉呆了一下,也慢慢的跟上去。

    进得院子,泥泞没那麽严重了,毕竟打了半坪的水泥地。甄宝玉怕将污泥带进她小屋中,在院子里磕泥。老妇人叹道:“看你这孩子,是有教养的。”去张罗拿吃的给甄宝玉,一只手臂下垂不能着力,只有另一只手臂行动。甄宝玉道:

    “委实饥渴,有劳飨赐,岂敢更劳动姆姆,愿为长者折枝。”

    他明是看老妇人行动不便,所以要自己动手,却一个字不提老妇人臂疾,正是极有教养的地方,用典委婉,老妇人倒也听得懂,又惊又喜道:“你也是开蒙读过诗书的?”

    甄宝玉心忖,那又有什麽了不起的,何至就意外成这样!或者是乡野僻荒,少见多怪,只是微笑应对,在老妇人指点下拿出碗来,看里面只是野蔬,也不甚新鲜,幸而色味清淡、容器朴拙,甄宝玉又比先前更饥渴,便吃了,并茶壶里的水也称了谢、自己倒出来喝了,问道:“妪妪何以不用灵冷柜?”

    老妇人呆了呆,道:“电冰箱麽?哪里用得起?唉!”说着将残废的手搁在桌上,那拇指竟拧如麻花一般,粗狞可怖。甄宝玉大是震愕,方正色慰问她这是怎麽弄的。

    老妇人倒匣子吐苦水,说土改时因为她是个头等大户小姐、又嫁了头号的人家,划了个头等的恶霸地主婆,队里批斗,将她吊在树上。吊时只用一条手臂,只吊那手上的一个拇指。绳拉上去,下头抱她的人手一放,她

    她之痛,至今不能说出来,只说到此处,脸皮已簌簌跳动。甄宝玉不必照镜子,也知自己脸皮也已自己管不住。老妇人自己缓得一缓,又伸出舌头给他看道:“当时差点将舌头咬断。”

    甄宝玉本能的祝贺:“还好未断。”

    “哪里来!”老妇人却摇头道,“若是死了,也不必受此活罪。队里又斗我百日,有信来,说我家里出事了,我回去看,原来我丈夫被抓到其他地方斗死了,我家里三个娃娃,最小的才断奶不久,与第二个一起饿死。”

    说时,声气断了好几次,枯黄眼中却没有半滴泪下来。甄宝玉不敢搭言。老妇人自己缓了缓,方道:“幸亏我大儿子自己逃了出去,这些年政策宽缓些,我出去访得了他,带回来啦!”

    甄宝玉便问她的令郎什麽时候回来,以便当面致谢。老妇人张开缺牙的嘴笑道:“他还好没回来,不然见到你,要打出去咧!”

    甄宝玉一骇。老妇人道:“他穷日子过惯了,他养父母也是小家子气的,眼里见不得一个钱。看外人进了房子都怕挨坏了地,何况还要给吃的。”

    甄宝玉这才知道人家给他一点粗劣饮食,都已经担了天大干系了,连忙掏出金银锞子把她。

    老妇人昏眼一见,几乎厥倒,挣扎起来认了真假,忙双手推回给宝玉道:“你是哪家出来的孩子,好不懂事!给人家看到,将你评作地主,收了不算,推锉你要更多,挖地三尺都要找出来给他们,不然放不得脑壳子回家哩!”

    宝玉恍恍惚惚道:“我实也不知我家在哪里、要怎麽样回去。就问我要别的,我除了身上这些之外,其余也没有了。”

    老妇人满口的造孽,无论如何不肯受宝玉的金银,一脸如见蛇蝎的表情,说她这辈子受金银的苦已经够多了。然而她还是把宝玉留了下来住着,说她儿子生她的气,跑出去了。只为她硬把他从他的贫农养父母家里认出来带回家,他受她成份连累,媳妇都难找,好容易找到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有过孩子,被抓去做过结育,如今已经再生不出来了。老妇人嫌这女人不肯传宗接待,不肯叫儿子娶她。儿子怒道:“不叫我娶她,又有哪个女人叫我娶?”

    老妇人道:“你在外边找找,总有也能生的。你不要管人家长得好坏,只要能生”

    “好麽,我就去找!”儿子就跑出去了。那是昨天的事。今天老妇人听说儿子去外村做掏河床的工了,少也要两三天再回来。她见了宝玉,跟自己孩子一样疼,就领回家来,不要宝玉的金银,将自己口粮匀给宝玉。

    宝玉浑浑噩噩在她舍下一直寄了月余,老妇人的儿子一直不肯回来,总在外头做事。老妇人哀声叹气,终於鼓足勇气,去外头寻。宝玉坐在寒舍中,忽听外头打骂声响:“死地主婆,你又缠什麽鬼!”

    老妇人以前教过宝玉可以从后门走,如今宝玉就从那里蹿出去了。在小小的房子里困了一个月,手脚都是软的。真不知生了孩子的女人关困了一个月之後,怎麽身体反而会更加强健的。

    总之这个月以来,甄宝玉补了这个世界的一些功课,虽然半懂不懂,也知道他自己的存在是不合宜的。上次人家要来逮他们,除了咳嗽的人模样鬼祟、历史不清之外,还因为他穿戴谈吐太像居心叵测的政党敌人了!

    甄宝玉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什麽会成为敌人的逻辑关系,但能明白自己处在危险之中。现在老妇人的屋子也不能再呆。他跑出去,也不敢去其他地方,只向山上跑。老妇人曾教他:“既无人认得你。你去把这华衣脱了埋了,泥水里滚一滚,皮肤最好再黑糙些。幸而你现在已经没原来白嫩了。再晒晒太阳吹吹风。嗯,出去见着人,你不会说他们的俚语,就不要说,只当是个疯子。人家也未必拿你怎样。你向他们乞食、乞件破衣裳。好在现在也不冷。你也就活下去啦。”

    甄宝玉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忠实的执行这保命秘典,不过他至少知道先躲在山上、不要去有人烟的地方。然而山上树蓬太密的地方他又钻不进。在那钻与不钻的疑难中,他听见山下官道上有车子过来。然而有人朝那车子掷石头。车子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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